去远方(第3/10页)
“真的吗?”我听得很茫然,想象着他的话,“那这火车也够结实的。”
“可不!”大爷连连点头,“结实!还是上车好啊。”
“那些没上来的人后来呢?”
“没馍呗!”
“有多少人哪?”
大爷摸了摸头,想了想,答不上话。他捏着手里的半个馍,吃了很久还没有吃完。
一旁的中年人开口替他答了:“二千四百五十八万六千七百〇二个人。”
我诧异了:“这么精确?”
他指指身旁厚厚的一摞本子,说:“我一直在记录。”
“您也是爬车上来的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比他们上的早。我比现在的司机上得都早。”
“哦,您是在发车以前就上车啦?”
“不是。这车一直走着,现在这司机之前有别的司机。”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您在这儿专门负责记录人数吗?”
“人数,还有馍数。”
老大爷插话道:“别信数字。数字最不可靠。”
“怎么会?”我说,“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啊。”
“不可靠。”老大爷也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副沧桑的样子摇着头,“数字最不可靠。”
接下来静了一会儿,我默默地开始看书。他们都在嗑瓜子,清脆的咔哒声在一片吵闹的玩牌人的背景中显得分外轻灵。这唇齿间的轻灵让四周像是静了下来,几个人仿佛从其他人中间隔离开来。我偶尔抬头看窗外,电线杆有规律地掠过,大片大片农田像方格子的被子,色彩绚丽,一直铺到山腰上。金黄色是干枯的麦秆,暗红色是发育不好的玉米穗,灰黑色是带刺的没有叶子的枝条。颜色真多。有时能看见一个茶农在山窝的小块地里挥动锄头,想必是隐居山外的风流隐士。火车穿过山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常常是明晃晃地亮了一瞬,随即就进入隧道,黑漆漆地开上一路。隧道真多。我有点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忽明忽暗之间晃,晃得人头晕。风景印在额头。
“好容易出趟门,看啥书啊?”老大爷招呼我,“还不赶紧抓紧时间接触下社会?你们读书人,接触社会都少喽。”
我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您说的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子插嘴问我:“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江村经济》。”我指给他看。
“哦,江村我知道。”他说,“离我家不远。”
“是吗?”我有点惊喜。
“你为什么看这书啊?”他问。
“因为我要写一篇硕士论文,写了很久都写不完。”
“为什么写不完?”
“因为我常常写不下去。我坐着,面对着白纸,总会想,这么认真地写和不认真地写,最后有区别吗?人总归是要死的。说了一千句话和说了一句话是一样的,完成没完成也是一样的,就好比这车厢,我们最终所有人都要到站,不管你在这车里大喊大叫还是安静坐着,最后都一起下车,根本不因为你喊叫就有什么不同。写不写终点都一样。”
“所以你就不写了?”
“那倒不是。”我坦白地说,“我只是写的时候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时间就耽误过去了,该写的没写,该看的书也都没看,自然写不完。”
“不是所有人终点都一样的,”沉默的农村少妇说,“我娘说过,你这辈子仔细看着路,下辈子就能上对车,下辈子以后终点就不一样啦。”
“哪儿有下去还能再上来的?”我说,“又不是公园的观览车。”
“你不懂。”她摇摇头,目光凝注地看着窗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
“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她。
“我去找我男人。”
“去哪儿找?”
“我不知道,”她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但我仔细等着,下辈子准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