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守护者(第4/4页)
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恐慌,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我别无他法。那些树木里贮存着我们全部的荣辱兴衰,我是这么爱着我守护的一切,我不能毁掉它们。
他们离去了,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在一个近乎完全黑暗的星球表面,大概他们也心含恐惧。我跪倒在控制台前,呜呜地哭了,七十年来我第一次哭泣。
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我就要死了,我庆幸自己能在写完之后再死去。
火球人离开之后,我的梦境有了新的内容。梦里绿色头发的男孩伸出手掌,伸向我一直摊开的双手。就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熔化了。
从那之后我想过很多,我猜想火球人的世界有着很高的温度,我猜想那样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从那一天起,我才意识到可见光波段只是多么狭窄的隙缝,几乎不可能刚好有另一种外星生命和我们看到同一个波段。
我开始明白,在我死后,将要丢失的不仅仅是那些玄妙的诗句,还有那些图像和图像的注解,还有树木交织的阵列,还有那片被我当成屏幕的湖水。谁还能再看到它们呢?即便再有生命到来,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契诃夫说“除了另一种形式的树,书还能是什么呢”。至今我才明白,这句话反之亦然。镜像和原像没有区别,美丽的词和词语背后的指称,在我死后,将同时灰飞烟灭。
也许早就有生命来过了,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中微子生命穿过地球,穿过我写字的掌心。他们和我们没有碰触,他们穿过我们,未感觉到一丝一毫异常。这样的猜想第一次给我带来绝望,在这以前,尽管孤独地生活了七十年,尽管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死亡,然而我却从未在辛勤劳作中感到一丝绝望。
现在,我——最后一个人类——即将合上眼睛。我请求你们的宽恕。原谅我吧,我的祖先们,我想象中的后代们,我幻觉中的遥远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宽恕我。
我的头脑中回响起那句古老的话:“当太阳最终冷却,地球变成了冰雪荒漠时,演出将随意识一块儿消失。”3 我将带着这遗憾离去。
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死者,
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为了子孙我歌唱你的优雅风范。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你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4
写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