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十一)(第2/9页)
而且,张岱此人并非那种冷艳高傲的学究文士,而是行事待人颇为洒脱,自云“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可谓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的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平日里好交纳朋友,在江南交游广阔,同时也算是东林复社一脉,跟桐城名士方以智自然也多少有点交情。方以智此次来杭州游玩,就是因为上次复社士子们在南京聚会之时,得到了张岱的热情邀请。方以智在带着新结识的朋友俞国振来杭州之前,还预先派人向张岱通报了船期,所以从三天前开始,这位管事就每天在码头上候着了。
言归正传,按照这位张府管事的说法,他家主人已经在杭州紫明楼设宴为二位贵客接风。这位管事本来是打算用府上的轿子来迎接贵客。但张岱却表示,凭着密之(方以智的表字)的性子,恐怕更喜欢一些新鲜玩意儿,所以吩咐他去新开的车行叫了两辆“澳洲车”过来,不知是否合二位贵客的心意……
方以智好奇地顺着那位管事的手望去,两个穿短褂的汉子各自拉着一辆奇怪的乌蓬车,正对他谄媚地笑着。领头那个貌似比较机灵的汉子,更是低眉顺眼地说道:“……两位少爷是第一次来杭州吧?小的陈二,他叫张八,咱申通号的车又快又稳,通晓杭州各大去处,不管是行商办事还是找乐子,包您满意!”
这乌篷车全然不似方以智以前见过的马车或小推车,而更像是一把圈椅外面蒙了布幔再装上轮子,前面有两根长长的把手让车夫拉着,靠背处还有几根竹骨,似乎还能撑起个车蓬来。
“……啧啧,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便是‘澳洲短毛’鼓捣出来的人力车?”方以智一边暗自猜度,一边照车夫的指点坐上车去,随即便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嗯,果然比轿子坐起来舒服!”
看着同来的俞国振跟着也坐上了另一辆“乌蓬车”,那位张府管事才挺直了腰杆,转身趾高气扬地对两位车夫吩咐说,“……去清河坊的紫明楼,一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南洋景,都尽着给二位贵客转转!”
……
方以智此次前来杭州,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纯粹是为了消遣和开眼界的。
作为一名交游广阔、朋友众多的复社士子,方以智在明末算是相当难得的“消息灵通人士”,上到朝堂政争,下到乡野奇闻,皆有涉猎,并且对此兴趣盎然(说得好听点是心系天下,说得难听点是天生好八卦),堪称是“江湖百晓生”一类的人物。近年来的士林聚会之中,方以智常听几个岭南士子谈起广州城里这两年由“髡人”带来的各种“澳洲景”,不由得颇为好奇与向往。尤其是听说广州“紫明楼”里面那些只应天上有的享受,更是让他羡慕不已——在方以智最新购得的一卷《髡事指录》之中,对此有着如下生动描述:
“……髡人起诸海上,以商贾为本业。初据临高,即与乡民贸易,多收粮米布帛铜铁薪炭等物,而售玻璃及诸海外宝器。盖髡人亦知粮为天下之本,故经营之。又遣真髡郭逸,冒籍粤人,蓄发华服,入广州交易,设肆名为‘紫诚记’。往来皆巨商,售澳洲宝器,一件即数千金,获利巨万。如是年余,富可敌国矣……逸为巨商,起居豪奢,尤嫌不足,遂挈妾来。其妾裴莉秀,原为澳洲名妓,殊艳绝色。从郭逸入华夏,乃设紫明楼,楼内陈设富丽,冠绝两广。余友曾自明,会稽人,时幕东莞,尝入紫明楼,与仆言之甚详。曰楼中多设小阁,名为‘包房’,阁各有名,雕饰亦依其名色,各各不同。又有狡童艳妓,海外奇肴,醇酒佳果。一入楼中,五色俱迷,满目奢华,令人眩目魂迷,不知身处何方。其中有浴所,尤为人所称奇。其间有池方丈许,四壁皆以瓷制,中有喷泉,高可人许,琼波碎玉,温凉随人。而泉水不竭,池水不溢,四时常温,泉水自有香气,浴之周身带香,郁郁然三日不散。有名曰‘涤香汤’。粤之巨商富室,逐欢其中,虽千金一掷,亦未可立得,需于旬日之前,预为约定。自是,郭逸遂富甲两广。逸虽富,不知自抑,而髡人之富名,洋洋然播于海内。后王督讨髡之役,实种祸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