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八)(第2/8页)
呼啸的风雪之中,诸位乡勇眼睛里看到的是外面黑压压的流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前几天传来的各种恐怖消息:哪个村镇哪个寨子被难民们吃了大户,谁谁谁的家当都被抢了,谁谁谁全家被难民给杀了――寨子里最富的大地主,一个年过五十的大胖子扭头转来转去,看着身边乡勇们一个个缩脖蹙眉的样子,只得善财难舍地咬咬牙,一跺脚吼了一嗓子:“……都给我看紧点!晚上吃犒劳,猪肉白面菜盒子随便吃!”
片刻的寂静之后,寨墙上接着便是一阵“谢老爷赏!”的纷乱吼叫。
接着,在这般厚赏之下,诸位乡勇也稍稍有了些精神气,犹如唱戏一般,一个个拿腔作调地吼了起来:
“……大伙儿刀枪拿得紧!”
“……拿得紧!”
“……寨子把得牢!”
“……把得牢!”
……
像这样的场面,在鲁南的很多寨子里,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几次。平日里不要说给长工、庄户们吃,就是地主大户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面和猪肉,在这些日子里也都不得不豁出血本,拿出来作为犒劳收买人心。
但是,这些地主大户们,在心疼、恐惧和担心的同时,却又暗自有着几分窃喜。随着流民的一路扫荡,许多良田正在相继变成无主之地。对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正是扩大产业的好机会――至于种地的农民,他们是死不光的,等到风雪过去之后,在来年春天,那些还没饿死的人总会回来继续给老爷们干活的。
当然,前提是这些地主大户们能熬过这一关,在此之前没有被难民们“吃大户”,在骚乱中死于非命。
——在这个老实农民已经变成吃人怪兽的绝望时刻,不管是州县还是府城,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老爷们,通常都不愿意去干涉难民的行动,从而给自己惹祸:只要难民们没起反,没围县城,就算吃了几个乡下地主的大户,屠了几个寨子,也算不了什么大事。除非苦主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否则官府只会让他们自认倒霉。那些留在乡下的大户们,若是想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财产,就只有自己出头拉队伍一条路。
但即便每个乡下大户都懂得这般道理,每年流民过境的时候,依然总是会有许多寨子被攻破——有的是寨子小壮丁少,面对大批饥民的围攻实在顶不住,有的是地主土豪吝啬财货、盘剥过甚,弄得守寨乡勇临阵反水……等到饥民们扫荡了寨子里的鱼肉米面、金银细软,留下一片废墟扬长而去之后,周围的地主大户就会像秃鹫一样猛扑上来,兴高采烈地把寨子原主人名下的田地瓜分殆尽,让一户缙绅从此消失。
在绝望的明末中原,这样的情景年复一年地不断发生,无论是地主、佃户还是自耕农,都只能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挣扎,在这个炼狱里不断煎熬,同时又无限贪婪地吞噬着彼此的尸体,来赢得一点短暂的满足……天地之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养蛊木桶,没有人知道最后从桶里爬出来的会是什么……
……
苏鲁交界之处,海州城
虽然从陕甘到齐鲁的偌大一个中原神州,此时都已经被大明那些有良心的官绅们给盘剥得遍地“路倒”,千村万户无炊烟,但得益于近在咫尺的淮北盐场这个聚宝盆,海州百姓的日子貌似勉强还过得去。
所以,这一年腊月里的海州城也还没有关闭城门,禁止北方的难民入城,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城里同样已经办起了练勇,把关厢和附近各村的丁壮组织起来,随时准备“弹压”饥民作乱。城门口则挂着用于杀一儆百的几颗人头――始终是血淋淋的新鲜货色,城外又多了几个草草搭建起来的棚子,熬着一锅锅清可见底,霉味十足的“稀粥”。就是这样的稀粥,云集在附近的难民还不是每个都能吃得上,每天衙役给饥民发多少“筹子”是有个定数的,轮不到的饥民只能饿着,一直轮不上就饿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