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4/12页)
“我也想喝。”芳子小姐也鞠一躬,“请关照,赵先生。”
赵广陵准备酒菜时,他的在农场工作的侄孙赵厚明赶过来了。对赵厚明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家里来了“日本贵宾”,自然是倍感荣耀的事,可以在农场和他的那帮小青工们吹上三天三夜。这小子快三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急得常怪他二爷只能帮他找个农场工的工作。当初二爷你要是去了台湾,我不是可以到台湾为你养老了?你在外面这一辈子都混些什么嘛。还责怪我不多读书。这是他经常在他二爷面前的抱怨。赵广陵对这个不成器的侄孙常常是说也不是,打也不能。谁叫你自己没有后呢。
酒喝上后,赵厚明插不上长辈们的话,因为他们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叙说他们的共同经历,他只有一杯又一杯地敬酒。秋吉夫三送给他一台索尼傻瓜相机,让他激动得恨不得下跪,赵广陵用刀子一样的眼光也阻止不了他殷勤伸出的手。但秋吉马上又翻出一包药来,对赵广陵说,听说你胃不好,这是日本最好的胃药,请收下吧。如果有效,我会经常给赵先生寄来。谁能拒绝别人对一个病人的关心呢?
也亏得赵厚明能喝,几下就把秋吉夫三喝高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酒就是一条逆水之舟,载着他们驶向历史的纵深处。秋吉夫三双手按在膝盖上,不断地鞠躬,不断地摘下眼镜拭眼泪。他说:
“赵先生,当年我被你们俘虏时,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芳子小姐惊讶地问:“你是在战场被俘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在日本人看来,在战场上被俘和日本投降后集体进战俘营,性质是不一样的。
“哈依。就是被他俘获的。”秋吉夫三指着赵广陵说,“这是他的光荣,我的耻辱。芳子小姐,看到我们现在坐在一起喝酒,是否感到世事多么无常啊!当官的总是告诉我们,重庆军如何杀死所有日军俘虏。因此日本军人的词典里是没有俘虏一词的。在整个战争期间,日本国内的报道从不说俘虏的事,都以‘玉碎’来激励士兵。战败后面对一船又一船、人山人海地从中国回国的俘虏,上层再无法掩饰了,民众才慢慢知道真相,原来帝国的士兵也会当俘虏。话又说回来,中国人真是仁慈啊,战后不久马上就遣返了我们。不像那些在俄国当战俘的关东军,他们的命运可就比我们中国派遣军惨多了。战时军部的那些混蛋,愚蠢又专制,不但瞎指挥战争,还愚弄国民,从不顾惜士兵的生命,似乎每‘玉碎’一场战斗,他们吹嘘的神话就更真实一点。陆军大臣东条英机颁发的‘战阵训’是这样说的:生不能忍受当囚犯的耻辱,死不能留下玷污名声的罪过。这贻害了日本多少无辜士兵的生命啊。”
芳子小姐对战后日本的社会现状大体还有些了解,因此她说:“秋吉前辈,那段时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作为老兵,战后我们其实都一样。”秋吉夫三指指赵广陵,“他是政治的原因,而我们日本国是不宽容战俘。我们这些战俘回到国内,至少五六年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更荒唐的是,我回国后,两年时间里都上不了户籍,因为家里在昭和十九年(1944)就接到了我的阵亡通知书。昭和二十一年我回到家,我们的里长向我吐口水,骂我像猪一样地活着回来干什么。还说我不配做一个日本人。这些待在国内的蠢货怎么知道战场上的具体情况?战后的内阁不是还要日本国民‘一亿人总忏悔’吗?仿佛军部就没有战争错误一样,上层制定的战略有了根本性的失误,下层的日本国民就会疯狂地好战。狂人指挥的战争必定造就一群愚蠢的人们,好像日本打输了战争,都是我们这些前线军人不努力,连‘玉碎’都不敢,甚至我们师团的参谋长板田少将,在龙陵战败时用手枪自杀,都还被人指责为什么不切腹,没有帝国军人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