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第4/8页)
赵广陵自己也承认,他的改造还不彻底。他还在个人的世界里顽固地保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就像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远征军是“伪军”一样。云南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文革”烈火大规模地烧到这个边疆省份时,已经是这场运动的第二年了。成为留队人员后,赵广陵恢复了每天读报的习惯,认真在报纸的社论、口号、批判文章中找自己活下去的方向。开始他认为这是中共上层的革命,是文艺界的革命,跟他这个木匠没有多少关系。可是他忘了,反右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还不是被网罗进去了。但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生存环境越艰难的人,侥幸心越大。哪个不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你越想平安,就越容易忘记危险。因此当赵广陵看到上至监狱长、政委,下至劳改农场的场长、车间主任都被打倒时,他才开始担忧起自己来。城门失火了,他这种池子里的小鱼安得逃生?他有反右的教训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就是战场的硝烟味,它们已经扑鼻而来了,席卷整个中国了。在这个管理严厉有效的社会,你无法躲避,无处可逃。当年赵广陵还是犯人时,有个同改逃了三次,三次都没能逃出去一百公里远。到处都是眼线和耳目,到处都是警惕性很高的革命群众。管教干部有时带犯人们上山采茶伐木啥的,他们只需在山下喝茶打牌,到了傍晚收工时,等着点名收队就是。苍茫大地上到处都是路,但每一条路对想逃的人来说,都是绝路。那时期赵广陵感到自己是在人头汹涌的狭窄山路上,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你想找个清静处是绝不可能的。多少人被推下悬崖了,多少人被裹挟着往前赶,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下一个跌下悬崖的人是不是自己。他唯有小心再小心,批斗会上一言不发,装聋作哑;风云人物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只是埋头干活,比一个还在服刑的犯人还老实。有人来叫他“同去、同去”造反闹革命,他都是苦笑两声:“我们这种人……”其实他在很早就得出了结论:局势失控了。他回家时跟舒淑文说,毛主席身边不是出了国民党特务就是出了大奸臣。带兵打仗的人最怕的就是自乱阵脚,相互拆台,军官士兵之间互相打黑枪,这样就离大溃败不远了。我不指望比别人躲得更远,只想如何保护好我的家人。
那时谁能猜测出最高领袖发动这场大革命的真实意图呢?善良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为了中国更好更强大。多年来,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期养成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赵广陵只是在内心里做得到。他在一群木匠中怎么能去谈“自由”与“独立”?更不用说在牢房里,想一想这两个词的本来意义。许许多多过去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现在已经成了“讳词”。这是赵广陵在经历反右以后自己生造的词汇——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为了说明某些再不能使用的词汇,必须又创造一个新词。就像为了消灭一个真理,再创造出一个真理一样。这些词和组成词汇的汉字都还在,谁也不能把它们从字典里抠掉,从汉语文字里消灭。但是你却不能在公众场合说它们,写它们。这种避讳还不是在封建时代因为皇帝老儿的名字中用了什么字,你就不能用,而是这些词汇现在是反动的、腐朽的、堕落的,有毒有害的,令人害怕担忧的,像一个风骚女人一样令正人君子避之不及。不仅从言行上要躲避,更要从思想上根除。满大街张贴的标语不是说得很清楚嘛——“狠斗私字一闪念。”但人们如何能做到没有“私下”的思想?又有几个男人能真正做到“非礼勿视”?风吹女人的裙摆,全世界的男人都为之侧目。可见思想自由多么可怕,脑子里跑马多么危险,因此必须加以改造,加以束缚。最彻底的改造方式,乃是从说都不要说,到想都不要想。遗忘不仅是消弭痛苦的最好方式,还是活下去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