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衰荣无定在(第2/4页)

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晚上,豆秧还没有出生,赵广陵还叫赵迅,一个陌生人忽然造访。他让赵迅夫妇关闭了所有门窗后,才撕开上衣内衬的夹层,从里面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舒淑文,那场景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交接情报。原来这人是从缅甸偷越国境过来的华侨,他受舒淑文的父亲舒惟麒之托,带来这些年他们在境外的消息。舒惟麒当年带着家人逃到越南后,先在西贡待了几年,然后又辗转到缅甸密支那、泰国曼谷等地。现在已经在曼谷开了家商行,生意做得还不错。这个信使就是舒惟麒的一个生意上的伙伴,民国时期就在云南和缅甸密支那之间做马帮生意。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赵迅家,除了带来这封信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负责安排舒淑文一家偷渡到缅甸,再到曼谷与家人团聚。舒惟麒在信中说:

闻国内运动不断,人祸甚烈,前朝士绅,多罹劫难。吾举家迁徙,流落异国,幸耶非耶,尚难定论。惟念吾家老母及小女淑文,经年生死未卜,音信杳无。倘得苍天护佑,母亲大人与爱女淑文能见此家书,且能旅行走动,切盼与送信者一同启程,以期异国团聚,苟全性命矣。纵抛家别舍,不足为惜。此于母,为不孝儿子之跪求;于女,父命也!来人乃我异乡换帖兄弟,足可信任。去国万里,飘零异乡,念兹在兹,忧心如焚。每逢月圆,徒劳伤悲……

舒父信的后面还有舒菲菲的一页短笺,她首先问候了奶奶和妹妹,述说了思念之情;然后说她在那边教华文中学,权把讲台当舞台,但也活得平安宁静。最后她貌似不经意地说很想念当年迎春剧艺社的朋友们,尤其赵迅赵导演。如果舒淑文跟他联系得上,请代致问候云云。又赋诗一首——“苍狗白云棋局乱,山盟安在锦书难。鱼传尺素何由达,往事如烟不堪看。”

舒淑文读完信后用毛巾捂着嘴大哭一场,对丈夫说,桃花还在为你开放哩。赵迅哭笑不得,安慰妻子道,什么年月了,还桃花梨花的。你想过去吗?舒淑文哭哭啼啼地说,想,我真想我爹我妈我姐了,我真受不了做针线活的日子了。做做针线活也就罢了,不能拉小提琴更是认命了,可我受不了这处处低人一等、成天紧张兮兮的日子啊!赵迅咬紧牙关说,那你就去吧,带着豆芽和豆角去,给我留下豆荚就行了。我赵家总得留个种传后。舒淑文惊讶地问:赵哥你还不想走?当初我姐让你走,你说要留在自己的国家搞话剧。现在你连文章都不能写了,更别说导戏。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赵迅生硬地说,再苦再难,我不会去当亡国奴。舒淑文说,我们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怎么会是亡国奴呢?赵迅说,亡国奴有两种,一种是人家到你的国家来当主人,一种是你到别人的国家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这时那个赶马大哥说,这位兄弟此言谬也。你家岳丈在那边日子过得也很滋润的,现在已经买洋楼了。钱虽然不好挣,但至少日子过得很平安,不像国内这般运动来运动去。舒淑文得到支撑了,理就一套一套地来了,她说,赵哥,有家才爱国,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叫我怎么爱国?赵迅正色道:胡说,抗战时多艰难,多少人家破人亡,还不是更爱国,舍生忘死地打日本人?舒淑文又淌眼泪了,说那是打日本人,现在是我们自己挨整。孩子受了气还会离家出走哩。赵迅火上来了,他低声喝道:孩子受再大的冤枉,也是父母给的!哪个父母不打错孩子?那个赶马大哥见状连忙说:我晓得出门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种时候。你们两口子好生合计合计,明天我来等回话。赵迅冷静下来了,问,我们这一家老小的,路上能安全?赶马大哥拍着胸膛说,兄弟你尽可放心。边境线几千里长,他们想守也守不牢的,我赶马二十多年了,山山水水条条大路小路,如我手掌上的纹路般熟悉。这些年我带过去的人多了,从没有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