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鹅山顶(第2/4页)

正如地图的说明所示,飞鹅山道又陡又狭,只能让一辆车依反时钟方向单行而上。桂冠房车在最低档的驱策下,一路腹诽着奋力盘旋前进。一盘盘的山道像绳索,牵动着四面的峰峦像转陀螺。王思任早就说过:「从南明入台山,如剥根,又如旋螺顶。」山道狭窄而多曲折,前途总是被绝壁档住,开头我还轻按喇叭示警,不久才发现确无来车。等到人烟渐渐落在下界,上面的群峰就聚拢过来,开它们巨头的高层会议。

忽然,道旁闪出了一方石碑,几个红字近前一看,竟是「国父孙中山母亲杨太君灵墓」。不由停下车来,翻看地图。原来此地叫做百花林,位在飞鹅山麓之东北。这真是意外之喜。我们立刻依着碑上箭头的方向,沿着芦苇杂生的石径走下坡去。大约一百码下,就瞥见几株疎杉之间露出一角琉璃瓦顶的憩亭。再一转弯,墓就到了。坟地颇宽,约佔三十多坪。后面是一道红砖砌成的矮墙,墙头盖着青瓦。墓硕大而隆起,乃水泥所建,正面一方灰青石碑,上面刻着「香邑孙门杨氏太君墓」几个金字。字体浑厚,不知道是否国父的手迹。墓前水泥铺就的大幅地面,又用矮矮的石栏围护。凭栏向东俯眺,只见山重水複,幽邃的谷地开处,是泊满艇船的白沙湾,更远处该是西贡海面,散布着三五小岛像是牛群在渡水,只略略露出了牛背。

「这风水真是不错,气象非凡。」我歎道。

「怎么比得上中山陵呢。」她说。

「中山陵当然气象博大,却不像此地负山面水。要不是墓裏的母亲带大了她的孩子,亚洲第一共和国由谁来带大呢?单凭这一点,这座坟就不朽了。」

「也真是的,来了香港十年,一直不知道国父的母亲葬在飞鹅山上。」

「我想许多香港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么会葬在香港。」

当天回家之后,我去中文大学的图书馆借了六七本国父的传记,专找记述杨太夫人的段落,为她描出了这样的轮廓:国父诞生的那一年,杨太夫人已经三十九岁。国父十二岁时,母亲带他从澳门乘一艘两千吨的英国小轮船去檀香山,依他的长兄德彰生活。据说杨太夫人当年就自行回国。此后她的行止在国父许多传记裏都没有记载,直到最后才见于罗香林的「国父家世源流考」:「杨太夫人于清末随长子德彰寄居香港九龙城东头村二十四号。宣统二年夏卒于旅寓。时国父适在海外,由同盟会员罗延年经纪其丧,葬于新界西贡濠涌百花林。」

宣统二年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杨太夫人病逝于那一年的七月十九日,当时国父正在新加坡为革命奔走。推算起来,杨太夫人享年八十三岁。国父之父死时七十六岁,也可称长寿了。但是国父一生只得五十九年,可见革命与建国的辛苦,杨太夫人生于道光八年,卒于宣统二年,生卒之日都在阴曆六月十三,真是巧合。她死的时候,孩子不在身边,革命也尚未成功。古来的志士烈士但知有国,不知有家。国家之幸,未必是家庭之福。每一个伟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个更伟大的女人,也许是妻子,也许是母亲,默默地承受着重大无比的压力。接到夏完淳狱中书的母亲,捧着林觉民诀别信的妻子,她们的那颗心,要承受多么沉重的锤打呢?苏轼的母亲读东汉范滂传,慨然歎息。苏轼问她:「我要是做范滂,母亲肯吗?」苏母说:「你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

历史虽然由志士写成,其代价,却由无数的母亲担负。

正是初春,怯怯的鸟声在试探空山的岑寂,回声裏有溼溼的野意。我心头思潮起伏。古墓阒然,墓中的灵魂不置可否。几乎忘了,这已经是七十五年,四分之三世纪的古墓了。碑前的石炉裏怔怔地插着十几柱残香,三脚架支着的一个花圈倚在墓前。墓的方向朝着东北东,不能说是正对着锺山。小时候,我虽然拾千级石阶上过白巍巍的中山陵,却不记得那坊门是朝南朝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