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第3/6页)
我译「梵谷传」,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多万字的巨着,前后译了十一个月。那是我青年时代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段日子。动手译书之初,我身心俱疲,自觉像一条起锚远征的破船,能不能抵达彼岸,毫无把握。不久,梵谷附灵在我的身上,成了我的「第二自己」。我暂时抛开目前的烦恼,去担梵谷之忧,去陪他下煤旷,割耳朵,住疯人院,自杀。梵谷死了,我的「第二自己」不再附身,但是,「第一自己」却解除了烦忧,恢复了宁静。那真是一大自涤,无比净化。
悲哀因分担而减轻,喜悦因共享而加强。如果「梵谷传」能解忧,那么,「不可儿戏」更能取乐了。这齣戏是王尔德的一小杰作,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像一个空水泡一样娇嫩」。王尔德写得眉飞色舞,我也译得眉开眼笑,有时更笑出声来,达于书房之外。家人问我笑什么,我如此这般地口译一遍,于是全家都笑了起来。去年六月,杨世彭把此剧的中译搬上香港的戏台,用国语演了五场,粤话演了八场,丰收了满院的笑声。坐在一波又一波的笑声裏,译者忘了两个月伏案的辛劳。
译者没有作家那样的名气,却有一点胜过作家。那就是:译者的工作固定而现成,不像作家那样要找题材,要沟思,要沉吟。我写诗,有时会桔坐苦吟一整个晚上而只得三五断句,害得人带着挫折的情绪掷笔就枕。译书的心情就平稳多了,至少总有一件明确的事情等你去做,而只要按部就班去做,总可以指日完工,不会有一日虚度。以此解忧,要比创作来得可靠。
翻译是神游域外,天文学则更进一步,是神游天外。我当然是天文学的外行,却爱看阿西莫夫等人写的入门书籍,和令人遐想欲狂的星象插图。王羲之在「兰亭集序」裏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句子;但就今日看来,晋人的宇宙观当然是含糊的。王羲之的这篇名作写于四世纪中叶,当时佛教已传来中国,至晋而盛。佛教以一千个小世界为小千世界,合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再合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所以大千世界裏一共是十亿个小世界?据现代天文学家的推断,像太阳这样等级的恆星,单是我们太阳系所属的银河裏,就有一千亿之多,已经是大千世界的一百倍了;何况一个太阳系裏,除九大行星之外,尚有三十二个卫星,一千五百多个小行星,和若干彗星,本身已经是一个小千世界,不止是小世界了。这些所谓小行星大半飘泊于火星与木星之间,最大的一颗叫西瑞司,直径四八○英里,几乎相当于月球的四分之一。
太阳光射到我们眼裏,要在太空飞八分钟,但要远达冥王星,则几乎要飞六小时。这当然是指光速。喷射机的时速六百英里,只有光速的一百十一万六千分之一;如果太阳与冥王星之间可通飞机,则要飞六百九十六年才到,可以想见我们这太阳系有多敻辽。可是这比起太阳和其他恆星之间的距离来,又渺乎其微了。太阳和冥王星的距离,以光速言,只要算小时,但和其他恆星之间,就要计年了。最近的恆星叫人马座一号,离我们有四点二九光年,也就是二十五兆英里。在这难以体会的浩阔空间裏,什么也没有,除了亘古的长夜裏那些永恆之谜的簇簇星光。这样的大虚无裏,什么戈壁,什么瀚海,都成了渺不足道的笑话。人马座一号不过是太阳族的隔壁邻居,已经可望而不可即,至于宇宙之大,从这头到那头,就算是光,长征最快的选手了,也要奔波二百六十亿年。
「仰观宇宙之大」谈何容易。我们这寒门小族的太阳系,离银河的平面虽只四十五光年,但是跟盘盘困困的银河涡心却相距几乎三万光年。譬如看戏,我们不过是边角上的座位,那裏就觑得真切。至于「俯察品类之盛」,也有许多东西悖乎我们这小世界的「天经地义」。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是廿四小时吗?木星上的一年却是地球上的十二年,而其一日只等于我们的十小时。水星的一年却只有我们的八十八天。太阳永远从东边起来吗?如果你住在金星上,就会看太阳从西天升起,因为金星的自转是顺着时针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