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弹低调的高手──远悼吴鲁芹先生(第3/3页)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国之后,我们见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在回国前夕从丹佛飞去华盛顿,向傅尔布莱特基金会辞行,乘便访他和高克毅于美国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后的一次,便是前年在里昂之会。回想起来,在法国的五日盘桓,至今笑谈之貌犹在左右,也真是有缘幸会了。
三
和吴鲁芹缘悭一面的千万读者,仍可向他的作品裏去认识这位认真而又潇洒的高士。他在文章裏说:「智愚贤不肖,都要速朽的。」这话只对了一半,因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块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后,比真正的碑石更为耐久。这一点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潇洒言之者不尽相同。
吴鲁芹一生译着颇富,但以散文创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鸡尾酒会及其他》为里程碑,尤以〈鸡尾酒会〉一篇最生动有趣。据我所知,〈小襟人物〉虽然是他仅有的小说创作,却寄寓深婉,低调之中有一股悲怆不平之气,不折不扣是一篇杰作。吴氏迁美之后,一搁笔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讯亦杳。正当台湾文坛準备把他归档为过客,他却蹄声得得,成了荣归的浪子,捲土重来之势大有可观。《英美十六家》游刃于新闻採访与文学批评之间,使他成为台湾空前的「超级记者」。《瞎三话四集》、《师友.文章》、《余年集》相继出版,更使晚年的吴鲁芹重受文坛瞩目。
一位高明的作家在晚年复出,老怀益壮的气概,很像丁尼生诗裏的希腊英雄犹力西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想伏枥的老骥,一旦振蹄上路,这种廉颇意结总是难克服的。目前的文坛,我们见到有些诗人复出,能超越少作的不多。有些散文家迄未搁笔,却慢慢退步了。吴鲁芹复出后非但不见龙锺之态,反而笔力醇而愈肆,文风庄而愈谐,收放更见自如,转折更见多姿,令人刮目。而正当晚霞丽天之际,夕阳忽然沉落。如此骤去,引人多少怅望,也可谓善于收笔了。
吴氏前期的散文渊源虽广,有些地方却可见钱锺书的影响,不但书袋较重,讽寓略浓,而且警句妙语虽云工巧,却不掩蛛丝马迹,令人稍有转弯抹角、刻意以求之感。后期作品显已摆脱钱氏之困,一切趋于自然与平淡,功力匀于字裏行间,情思也入于化境。在他最好的几篇散文如〈泰岱鸿毛只等闲〉裏,他的成就可与当代任何大家相提并论。
梁实秋在〈读联副三十年文学大系〉一文中,说吴鲁芹的散文有谐趣。我觉得吴鲁芹的谐趣裏寓有对社会甚至当道的讽喻,虽然也不失温柔之旨,但读书人的风骨却随处可见。他的散文长处不在诗情画意的感性,而在人情世故、事态物理的意趣之间。本质上,他是一位知性的散文家。
六年前吴鲁芹在《中外文学》五週年纪念的散文专辑裏,发表〈散文何以式微的问题〉一文,认为在我们这大众传播的「打岔时代」,即使蒙田和周作人转世,也难以尽展文才。他说:「儘管报纸广告上说当代散文名家辈出,而成果实在相当可怜,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几乎成为『鲁殿灵光』。」这句话,我实在不能接受。吴鲁芹写文章惯弹低调,但这句话的调子却未免太低,近乎浇冷水了。不说年轻的一代有的是杨牧,张晓风等等高手,再下一代更有林清玄等人,就单看吴氏那一代,从琦君到王鼎钧,近作都有不凡的表现。更不提香港也另有能人。而最能推翻这低调的有力例证,就是吴鲁芹自己复出后的庾信文章。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