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露港上(第2/3页)
头两年隔水迢迢看八仙连袂,只见帆去樯来,波纹如耕,港上日起日落,朝暾与晚霞同在这镜匣裏吐露又收光。看海气濛濛,八仙岭下恍惚有几村人家,像旧小说裏闲话的渔樵。到夜裏,黑山阗阗,昏水寂寂,对岸却亮起一排十六点水银灯,曳长如鍊,益加牵人遐想。「那对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我们总这么问。
两年后我们买了那辆绿色小车,第一次远程便是去探对岸。一过大埔镇,右转上了汀角路,渐觉村少人稀,车辆寥落,便在八仙岭下了。我们沿海向东闲闲驶行,八仙的翠影在左窗竞走。奇怪的是,怎么近在额际了,反不如预期中那么蔽空排云,压迫仰望的眉睫?也许是隔了水的感觉吧?水,真是一种灵异之物,偌大的一盘盘一簇簇山岭,一落入她的深眸浅靥裏,竟然不自矜持,怎么就都倒了过来了?隔了一镜奇诡的烟水,什么形象都会变的。
过了三门仔樯桅修挺的小小渔村,再向前五、六公里,就停车在大尾笃,罗汉松危立的悬崖下,沿着斜坡,步上了平直的跨海长堤。猝不及防,那么纯粹又那么虚幻的闪闪蓝光,左右夹击来袭我两颊。左颊是人开的淡水湖,除了浪拍堤下碑大的白石之外,水上不见片帆,岸上不见人烟,安静,乾净得不可思议,真的是「蓝溪之水厌生人」。右颊是神开的吐露港,只见满帆大舸,舴艋小船,在活风活水裏赶各自的波程,最得意的是马达快艇,尾部总是曳一道长长的白浪,水花翻滚,像一条半里的拉鍊要拉开吐露港但不久被海风又缝上。隔着洋洲和马腰二岛,背着半下午的淡淡日色,南岸的烟景眺不真切。目光尽头,你看,中文大学后山的层楼相叠相错,那么纤细地精巧,虚幻得渺不足道,背光眺来,更令人疑作蜃楼海市了。我在其中度过的岁月,诸般的时忧时喜,患得患失,于是也显得没有意思。如果蓝色象徵着忧愁,就让这长堤引刀一割,把淡的一半给裏面的湖,鹹的一半给外面的海吧。堤长二公里,那一端接上白沙头洲的平冈,只可惜堤身太直,失去萦迴之趣,而迎风是萧萧的芦苇,不是依依的垂杨。不过游人并不在意,堤上的少年只管骑单车,放风筝,水上的就自划小船。最好的时候该是渺无游人,独自站在堤上,听风,听水,如果真够静,风和水也会洩漏一点天机。
从跨海长堤沿着淡水湖的西岸向北驶行,坡势陡起,不久湖水低低落在背后,四周山色裏再回望八仙岭时,已经转到我们的左侧,但见仙姑峰高挑的侧影,不再是八仙连袂同游了。山道迴旋,遍生马尾松,野梨,细叶榕,和相思树的岗峦便绕着车头俯仰转侧,真想不到海角这半岛上,丘壑之胜,还有这么多变化。
新娘潭在山道右面。循着羊肠陡径穿过杂树丛草盘到谷底,就得小潭一泓,涧水淙淙从乱石裏曲折下注,遇到石势悬殊,就形成迴流或激起溅波,看水花自生自灭,即开即谢,谢了再开。山鸟脆鸣,在潭边的石壁上荡起了回音,但是我无法参透那禅机,更无法陶然忘机,只要游客之中有三两个恶客提来电晶体的放录音机,效力奇大地污染水石的清音。
幸好一过了新娘潭,游客就少了。再向北去,渐渐就鸟稠人稀,四山无语,只剩下八仙岭后坡上一丛丛野坟乱碑,在荒寂裏怔怔相对。有时山道转处,会见一头黄牛领着两只幼犊,或越过路去,或施施然迎面踱来,令人吃惊。那些畜生也许是经过世面,见了庞然猛捷的车,却意态从容,毫无畏缩。这一带原是烧烤野餐的好去处,有一次我们和维樑两家在路旁的草地上野餐,竟来了三头黄牛,看来一母二子,也是一家,在我们盛宴的四周逡巡,显然有意参加。那母牛气喷喷的宽鼻子甚至嗅到沙拉盒子上来了,一个分神,橘子已被衔去一只,只见上下颚一阵错磨,早已囫囵吞下。吓得大家请客又不甘,逐客又不敢。纠缠了半小时,那一家人,不,那一家牛才快快拂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