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页)
刺耳的电铃声响了,考生们蜂一样涌进考场。几乎每一位家长都用钩一样的眼光钩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把他们放入考场,唯独笑二嫂的眼光没有产生“定向效应”。她踮起大脚,脖子伸得像鸭子,对着蜂群一样的学生进行最快速的扫射和点射。
没有,没有,没有!校园里只剩下些呆痴痴的皱褶脸、佝偻腰、白头发了,好像魂儿都被儿子、闺女、孙子、孙女们带入了考场。笑二嫂像根木桩似的竖在路边的小树下,迷茫的眼光散射着。儿子不知着落,她的魂儿也不知着落,只有那条龙在那呼呼嘶叫的火苗上飘飘歪歪地爬行。
一辆吉普车擦身而过,扬起一道尘烟,急停在一幢楼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看不清模样的人。笑二嫂揉了揉晕花的眼,才看清一个警察遮着一个人走进了考场。收回魂儿的人在传说,昨夜学校里出了事儿,一个女学生被几个流氓强奸,那个全县数理化竞赛第一名的男生去救人,脑袋被流氓们用木棍开了瓢。
竹篮儿里的鸡蛋、甜瓜滚了一地,开口的汽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口水和白沫——笑二嫂瘫倒了。迷蒙中,她眼前又浮现出早晨的云,血一样的红,小青龙在猴山顶上跃起,在天边挣扎一翻,便沉到山谷里去了。
“明强——!”笑二嫂昏了过去。
李明强此时正在考场上。他的脑袋并没有开瓢,只是蹭破了点儿皮。他真不明白,昨夜那一仗,他打得那么惨,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帮。正义哪儿去了?那么多同学都在想什么?考大学吗?考上大学干什么?大学毕业又能干什么?
昨夜,李明强一眼没合。他感到委屈,感到憋闷。住校二百八十多名考生,还有那数十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他妈我一个人听到杨玉萍的惨叫了!学生年少害怕,那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专管塑造灵魂的吗?他们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一个故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游荡,抗日战争初期,一伙日本鬼子冲进了一所中学,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在敌人持枪威逼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鬼子调戏几个少女,一位体弱多病的女教师怒吼一声冲了上去,接着学生们像洪水一样卷向了鬼子,侵略者被淹没了,一个也没有活着回去。
天边烧起了红云,把校园里的一排白杨树点着了,血一样的红。李明强怀疑那就是自己的血,杨玉萍的血。
太不幸了!
太阳爬到邙山顶上,把整个山庄都烧着了,一毛不拔的红石坡像淤积了千百年的血要流下来一样,罪犯在血里爬,李明强在血里爬,一步一步,追上了,双方都没有了气力,李明强拼死抱着罪犯的腿,罪犯用匕首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地扎。
“李明强!”
“李明强!”
“明强——!”
杨玉萍在呼唤他,张金凤在呼唤他,卫和平在呼唤他,人们都在呼唤他,妈妈抱着他的尸体拼命地摇,山庄里回荡着悲壮的歌……
李明强被公安人员叫醒了,七点三十分,考生已准备入场,二话没说登上了吉普车。
考场里静得出奇,一片笔尖戳纸的“嚓嚓”声,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李明强的脑子一点儿也静不下来,他刚才在吉普车里仿佛看到了妈妈,是妈妈挎着那只熟悉的竹篮儿站在路边的。他很爱妈妈,妈妈是伴着泪水把他养大的。听人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微笑常挂在嘴角,见人不笑不说话;嫁给爸爸后,因为爸爸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人们称她笑二嫂。后来,父母双双被划为“右派”,常常被抓去游街批斗,就在妈妈生下他的第二天,又被带去斗了一个通宵,斗没了那银铃般的笑声,斗拐了那双秀腿,斗出了一身“月子病”。李明强常想,倘若没有自己,妈妈就不会有这么多病。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最实际的就是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把父母带出西流村,不再受张洪鼠辈们的气,找回妈妈那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