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45/49页)
/三十四/
后半夜雪停了。听说六十里外的义合通了车,人们都决定步行到义合去。我们想,也只有这办法。行李成了麻烦,六十里雪路,空手走尚且不知会不会累死。附近的老乡早看下了这个赚钱的机会,扛着扁担的、拉着架子车的,都来揽营生。这段路大约常出毛病。
你伸一只手,我伸一只手,在老羊皮袄底下互相摸指头,名之曰“掐码。”陕北人做买卖都这样。你出三个指头,意思是,你认为这事得给三块钱;我少出一个,意思是,这么几步路两块钱足够了。都不明说,怕让围观的人捡了便宜,也怕让哪个冤大头漏了网。
白色的群山越来越清楚了。从夜里走到天亮。到处是赶路的知识青年,都累得疲惫不堪。还有担着行李或拉着行李的老乡。猛看去,如同逃避战乱的流民。
“歇会儿嘿!歇会儿再走嘿!”认识不认识的,都打招呼。
“别歇啦!天都亮啦!”大家走着一条路。
太阳出来了,路开始变得泥泞。但是太阳出来了,天不再那么黑了,也不再那么冷。太阳从白皑皑的山顶上,把光亮撒开。
给我们拉行李的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大下巴,一脸胡茬。十个人的行李加起来得四五百斤,他一个人拉着,靠一辆破车。他只要了五块钱,却相信自己占了大便宜。上坡时我们帮着推一把,倒让他很不安,一个劲儿跟我们说他窑里的病着,意在说明他是多么需要这五块钱。
“车是生产队的,还要给队里交半块钱咧。”
王建军的姐姐掏出烧饼来给他。
他脸上焕发出光彩,两只粗手在腿侧反复搓擦:“能行哩?”
“咋,操心吃。”她的陕北话学得漂亮。
他转眼间吃了六个,又咬一个在嘴上,便拉起车来又走。
金涛在后边喊我,让我等等他。
“你猜王建军他爸爸是谁?”金涛在我耳边说,又是满脸神秘。
“谁?”
他说了一个吓人的名字。
“又他妈牛。”
“牛是孙子,嘿,牛是孙子。给咱们送烧饼的那个女的跟我说的。”
“那他怎么姓王?”
“他改姓他妈的姓了,他妈姓王。”
“我早看出他们家里有事儿。”
“我也是。”
“要不他这么小干吗来插队。”
“后来他妈也失踪了。”
“失踪了?”
“不知道给弄到哪儿去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家准有事儿。”
“嘘——轻点儿。她们就在后头呢。”
当时我们急着赶路,怕误了义合的班车。
几年后听说王建军的父亲又恢复了工作。后来又听说他上了大学。前两年我遇见过一回王建军的姐姐,在美术馆,我认出她来,她认不出我了。“忘了那年回陕北,咱们一块儿蹲车站了?”“哎哟!是你呀。”她又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还有怀疑,“你的腿怎么啦?”“王建军现在在哪儿?”我问。“在国外。哦,使馆里。哦,当翻译。你这腿是怎么啦?”我稍微解释一下,又问起另外两个女的。“一个在当大夫,另一个……你不知道?死了。死了八年了。”我们在美术馆的游廊里坐了一会儿,说些往事,说着高原上的那条雪路。我心里似乎惴惴的,有个问题。“怎么死的?”不对,不是这个问题。“打窑时塌死的。她硬要进去掏土,窑塌了……”“是哪个?她们俩,是哪个?”“靳秀芳。”“哪个是靳秀芳?那个挺漂亮的?”对了,是这个问题。“秀芳可不漂亮。”她说,望着街上往来的人流。我竟然松了口气,天!就因为她长得丑?“夏天死的,运不回来,只好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我想着那个风雪之夜,那个小车站,靳秀芳给我们送烧饼来,放下就赶紧跑了,还红了脸。她已经死了,埋在了黄土高原上。她只不过长得不太好看,其实根本算不上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