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1或短篇4(第15/23页)

七点,你正在城区的边缘,离那只蝴蝶不太远的地方,侧脸呆望那座山,沉浸在你自己编织的故事当中:设若有一天,佛祖的宏愿成为现实……

七点钟,水声停了。浴室的门轻轻推开,从墨绿当中脱颖出一缕如白昼般明朗灿烂的光彩,在幽暗的过道里活泼泼地跳了一下,闪进卧室。随之,很多人(以前有很多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的梦想就在紫红色的地毯上无遮无拦地呈现。乌黑的和雪白的、飘洒的和凝重的、真切地隆起和虚幻地陷落,都挂着晶莹的水滴,在那两盆盛开的瓜叶菊间走着对角线,时而迈过那块阳光,时而踩进那块阳光,打开电风扇,蜂鸣似的微风吹着真实抑或梦境的每一个细节,自在徜徉毫不经意,使很多人的梦想遭受轻蔑,轻蔑得近于残酷。

她戴上眼镜,坦然坐在床边,腹部叠出两条细细的折皱,修长的双腿绞在一起不给任何淫荡的联想留有余地。她摘下眼镜,在床单上擦一擦镜片,再戴上,看那幅很大很大的画。她的模样很美,很文雅,很沉静,久久地看着那幅画,目光生气勃勃。

七点,山背后的那个人爬到了半山腰。那儿有一块青条石,就像一条石凳。那个人卸下肩上的大背包,坐下来歇口气。

天空碧透,万里无云。远远近近高耸的山峰,顶部还留着一抹残阳,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霭缭绕,流漫着草木被晒烤后的苦热的味道。往低处听,掠着草叶或贴着地面听开去,是各种小虫子“唧唧吱吱嘟嘟”的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绵延不绝。往高处听,是千篇一律的蝉鸣和灰喜鹊的吵闹声。再往高处听,有一只布谷鸟独自飞着,飞一会儿便简单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儿。头顶上有一只鹰,稳健地盘旋,盘旋,盘旋……更为深远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绝非无声无息,或许倒更是轰轰烈烈。但是你听不见。

七点钟,天空碧透万里无云。但这时候你看不见(至少还包括明天与你同车进山的那十几个人,其中当然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你们都看不见),在万里之外,“万里”是一种夸张,实际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区,在那层峦叠嶂的大山脉的上空,你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在六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儿,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丝状的云彩。

这会儿它还称得上是一片美丽的云霞,夕阳和微风把它映照得吹拂得妩媚多姿。

但这是一个气旋,也叫低压。就是说,两小时之内,薄幕般的云层将布满整个天空。那时你在百里之外,你可能看见月亮周围有一圈朦胧的光晕,并且感到有凉爽的晚风吹来。那时在山区,在你明天将要经过的路上,风开始强劲,气压再度降低,天空中乌云滚滚而来,会越聚越厚,再过几个小时,到半夜,一场大暴雨在所难免。

当然你看不见。对此你一无所知。

未来的大暴雨将大到什么程度,人们无法料定。

那个气旋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的整体效果,是多种因素的随机构成,是上帝没有乐谱的即兴的演奏。多种因素,可能包括远古留存的一缕信息,也可能包括远方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这你当然无法知道。就在你专心致志地构想那篇《众生》,设想佛祖所许诺的那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的时候,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姑且被称之为地球的地方,已经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可以是远方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只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过一会儿的蝴蝶吗?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只蝴蝶,当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进入梦乡的时刻,它正在创造着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现在,那个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楼门。不慌不忙,走下七级台阶,走上S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树下,挺直粗壮的树干之间,碎花旗袍飘飘摆摆。你不久就要见到那件飘飘摆摆的碎花旗袍,并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梦里,飘飘摆摆飘飘摆摆伴随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间里,电风扇还在循规蹈矩地转着,唯两盆花团锦簇的瓜叶菊响应它的吹拂。地毯上,阳光已经退尽,紫红色愈加浓重。书柜中的那只玩具狗,一双忠厚的眼睛,永不厌倦地瞭望对面墙上那幅油画:湖岸、残雪、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