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2/9页)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吗?”
老爷子清晰地回答:“是的,马上。”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他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进跑出,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广而告之。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炸弹。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餐风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则完全不以为然:“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根本没有战争。再说跟着我一道,哪有什么冒险?”
姆妈抹着眼泪虚弱地反驳:“孩子正在念书,等他长大了去哪里周游不好?”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胡闹!什么周游?是去见世面、开眼界,不是游山玩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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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四○年春天,由于遭到日本飞机野蛮轰炸和空中封锁,陪都重庆仅有的两座机场全都荒芜,偌大的停机坪变成了牛羊们悠闲吃草的天堂。张松樵一行,包括佣人家成,厂长石先生,财务总管韩先生,工程师技术员十余人,搭乘一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号”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父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象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蜓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和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父亲猜想他们应该是飞机师。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国佬。中国少年贪婪的目光像强力胶水一样牢牢粘在那些外国飞机上,数得眼睛都疼了也没数清楚到底是一百几十架,心中惋惜地想:“要是重庆也有这么多飞机的话,小日本还敢天天来轰炸吗?来就揍它!”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抚摸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味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在外人甚至家人眼里,老爷子都是以严厉、专断甚至冷酷著称,他从不动情,也从不示弱。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物,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车了。他张大嘴巴,痴迷地望着,可真多啊,简直就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