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89(第2/5页)
她已经没法清楚地说出话来了。
只是不断用力摇晃着两人相握的手,几次开口,发出呜呜咽咽的模糊声音,一直在摇头,一直在流泪。
甚至挣脱开左手上的针管,不顾疼痛,只用尽最后的力气,不住在纪司予的掌心写着什么。
他低头凝神看着那来去指尖的痕迹。
辨别了许久,终于才认出来——
那是个“嫣”字。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孕肚隆起的妻子。
眼角爬满皱纹,眼里盛满泪水,她一遍遍地写那个“嫣”字,喉口一下下滚动不止,囫囵的字眼,每一个都浸满痛意。
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那被纪家独子纪明越领回家来的小姑娘,生着一双璨如星子的、会说话的眼睛,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又楚楚动人,也是这样伸出手来,便一点不怯场地、一一握住了在场长辈们的手,还作势在自己掌心里比划:【阿姨好,叔叔伯伯好,我叫楚嫣,清楚的楚,嫣然的嫣,很高兴见到你们呀。】
可那时的她得到了什么回答呢?
是当年的“纪夫人”轻慢又冷静的一眼?还是伴着一句掷地有声的“没大没小”、纪家老将军狠狠蹙紧的眉?
她的记忆里或许还留有半分梦幻泡影。
于他而言,却是永永远远的无从得知。
因为纪家摧毁了他母亲最最快乐的十年。
所以他只知道,后来他的母亲久居医院,但每一次不得不回到纪家,都会恭恭敬敬地向家里的长辈道歉,每一句都写满小心翼翼:【一直待在医院,给大家添麻烦了,是我身体不争气,还耽误了明越的工作,真的对不住家里人,是我误事了。】
也只知道,年轻的姑娘楚嫣,那个会教他“司予啊,不要把任何人对你的爱加上理由”的,永远关心和爱护着他自尊的妈妈,后来死在了她嫁入纪家的第十三个年头。
那一年,纪司予才六岁半。
就像小谢一般的年纪,他已经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童年。
——老太太不行了,后悔了,所以道歉了,但世间哪里有这样轻而易举因为忏悔就醒悟的原谅?
他咬紧牙关。
终至于默默收拢手心,攥紧。
“……”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背身对向妻子与幼子。
只睽违多年,才记起自己原来也资格,为他的母亲落下一颗眼泪。
在那场葬礼上缺席的、本该嚎啕大哭的眼泪。
老太太惶然地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而这蒙她栽培了一辈子、曾经被她寄予厚望,称作“手中瑰宝,喉头鱼刺”的孙儿,拟定过多少等她临终前说出的、极尽狠毒腹稿的孙儿啊,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挤出来一句:“你欠我妈妈一句道歉,她已经死了,我没资格代替她接受。”
说话间,他顿了顿,复又倏而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已默默捂住了小谢耳朵的妻子。
她就站在那,像小时候那样。
答应了要带他去晒太阳,就从不食言,答应了要陪伴他,所以从此后,她所在的地方都铺满阳光。
他努力笑了笑。
“……我永远不会原谅逼死我妈妈的人,但是我答应你,我不会教我的孩子恨你,”亦轻声说,“只是,如果有下辈子,还不幸成了你的家人,奶奶。希望你在教我怎么做一个成功的人之前——先教我,怎么做一个懂得爱人的人。”
=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于卓青而言,其实大半部分都是模糊的。
或者说,只有前半段,后半段大体都是缺失的。
毕竟当时时间已经很晚,她和小谢的生物钟都已频频预警,无奈之下,只得先在隔壁特意收拾出的客房中睡了一夜。
直至一觉睡醒,洗漱完毕,复才在门口撞见了自家那位——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坐了一夜,他眼眶底下挂了一圈明晃晃的乌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