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 六(第2/4页)

第六是不留心祭祀。

这些罪条其实都不严重,完全没有后代人所形容纣王时的荒淫残暴那样,有的甚至用现代价值观判断,富于进步意义。比如第二第三条的“不用贵戚旧臣、登用小人”就很有代表性。这里的“小人”注意不是后代意义上的“君子、小人”(道德概念),而是相对于贵族(贵戚旧臣)的出身低微的人,说白了就是“非高干子弟”。纣王不录用王族中的亲贵和从前商王的旧臣之子,而是提拔录用出身卑微之人,这是打破血统论,用今人眼光看来属于进步的用人观:是“唯才是举”,打破了“用人唯亲”。但在周武王看来是不能接受的过失,可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任用出身低微的人而停掉亲戚不用,会遭到亲贵集团的蜂拥攻击,甚至他的敌人都不原谅他。

从前商王武丁任用出身低微的“傅说”,也是一种“登用小人”。武丁迫于同样的习俗压力,被迫采取托梦的曲折形式,来提出录用傅说。

同样,纣王为了挽救帝国的颓势,进行的这些必要的人事调整——录用“非高干”的能人取代腐朽的权贵,也必然导致了以其大哥“微子启”为首的亲贵和旧臣集团的疯狂反对。“微子启”甚至采取不合作的政策,带着自己的人怒而走掉,从而分裂了商王朝的统治核心,破坏了商王朝的国运。从史料上看,类似的上层分裂不限于“微子启”一案。纣王的叔叔比干被处死,另一个叔叔箕子被下狱,也可能是新的用人制度调整触及了这些叔叔们的亲贵家族利益,以及其它的“政见不合”,最终与纣王发生严重冲突,以至有人为此而死。这也可见出商王朝之积弊已久,问题之复杂,现实之难办,一点改革都阻力重重。纣王只有挣扎一番之后,等着去殉死他的王朝罢了。

其实,也正是纣王任用的诸如“飞廉、恶来”这些出身低微的“小人”,帮助他三征东夷,并且与商王朝共生死,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倒在战场血泊中。而微子启、箕子这些自命不凡的被后世学者奉为君子贤人的王室贵胄,反倒在大周人取得政权以后,立刻投入周人的怀抱,变节为官,不惜事奉仇敌。

至于第四条罪状说纣王“听信妇言”,其实是少见多怪。商朝女性在政坛上活跃颇有作为,如前代武丁的“妇好”就是一个女性从政的杰出例子,这时当时的历史客观特征,反映了母系社会残余势力的历史惯性。纣王听信妲己,即便这是事实,我们也不要奇怪。当“贵戚旧臣”都不支持,甚至分裂而去,当社稷危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像蝉那样高叫,沸反盈天),人心惶恐,个怀叵测,那纣王也只有跟自己的媳妇合计国家大事了,毕竟媳妇还是跟自己坐在一条船上值得信赖,并且一直到最后共同自杀。

而所谓第五第六条“信有命在天、不留心祭祀”的罪状,这是与国计民生无关的小节,而且并不属实。从出土卜辞上看,纣王的爹和纣王时期,祀典体系比前代最为成熟完备。

总之,周武王给纣王定出的这六条大罪,只有第一条“酗酒”算是有点力量的。但是商朝人好酒,喜欢以酒佐餐、聚众豪饮,是一惯的全国的历史风气。从出土物来看,商朝后期的饮酒器明显激增,表示了社会饮酒之风蔚然,甚至还挖出来好几坛子当时的酒。须知,一个帝国积累年头久了,财富丰厚,人们闲逸,走上饮酒的路子,是必然的事情,好比古罗马帝国在烂熟时候的豪吃豪饮,也好比美国人富裕了,工作也轻闲了,钱也一大把了,就开始吸毒了。商朝人尚声,边喝边唱,是很爽的。你也许会说,商朝社会的饮酒风气都是纣王带的坏头。那么,如今美国吸毒问题严重,这也是克灵顿带的头吗。商代后期饮酒成风,成为社会隐患,是严重社会问题,原因该是广泛而复杂的。纣王想推动也好,或者制止也好,移风易俗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好像清朝末年吸鸦片蔚然成风,不是某一两个皇帝能改变的了得。当时下层、中层乃至高层的人(达官亲贵们)都拼命要吸,皇帝根本拗不动他们。喝酒、吸毒、吸鸦片,这类问题的解决需要从梳理社会机理与根本矛盾出发,这对于忙于应付东西外敌、交相侵扰的末帝纣王来说,固然是无法实现的。就像清朝末年的光绪根本管不了泛滥的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