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4/9页)

我见过一册竹越与三郎着《人民读本》,内容是日本国情和国力的现状,和政治设施的意义、目标,与世界其他强国的比较差别,国民见之,可以了然世界及本国的现状,是对国家的常识初步。这正是中国国民目前所需要,我劝膺白写中国的《人民读本》。他说没有正确统计,没有已上轨道的事,将什么报告国民?比如军备,其时日本常备军二十个师团,添一个二个师团要经国会通过。兵是国家的兵,顾国防亦须顾财政,关涉的事要一一算得出,说得出。清末练新军尚有步骤,我们浙江至最后始成镇(师)。民国以后,南北都如不羁之马,聚集在江苏就有二十六师之多。膺白本人就是负责编遣这些军队的人,可惜只是片时片段的整理,不久军事又起,这番难得的工作竟成绝响。人只知其解散自己的兵,而不注意其编遣而整顿地方秩序之心。为写《人民读本》,引起了许多心事,他说何从下笔?我建议一面写“常”,一面写“变”,即照理中国应该如何,而此时则实际如何,把一篇烂污账请国民过目判断。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我们回到上海,听到中华书局陆费伯鸿(逵)先生言,请梁任公先生编一《国民读本》,其用意甚相仿佛。我们觉得任公是写此书最理想人物,从此放下这一条心。

我们亡命时经济状况,有已得的出洋经费,可以维持生活,然还有缓急相需不容己的用途,因此我把饰物都变卖了,链接婚纪念品亦不留。这种心理解放,是从我母亲处学得。连累一对朋友夫妇,他们暗中立意要补偿我其中一件纪念品,是膺白送我刻有字的一只钻戒。二十年后,我真个接到他们这件高贵礼物,和超过礼物百倍的友情。我珍藏而不使用。又十余年,待他们的长子——我们的寄儿结婚,我拿出来作为贺礼。少奶奶初从四川到沪,带上这件有意义的纪念物来看我,我说不出的欢喜。这对朋友即张岳军、马育英夫妇二位。数十年的友谊中,这件特别为我的美意和深心,我不能不记的。

靠有限积蓄而不能持久的亡命同志,动念到南洋经营农业。听来的消息,以前许多不识字赤手空拳闽粤劳工,到这法治而有秩序的白人殖民地上,立过很大的业。以为吾辈读过书的人,当能团结作成更有意义的局面,而自己亦能借以生活。俞咏瞻上代是商家,说起来似乎多懂些,来约膺白同行。这时英士先生已往大连,膺白曾以所知东北情形,尼其行而不果。在东京热心组织的人,关照以后见中山先生称“先生”而不名,同志间在背后提到中山先生亦只称“先生”。民国初年,不崇官阶,而提起中山先生、克强先生,都含十分敬意,都从自发。

我们决定到南洋之前,买了几种日本人所作关于南洋的书,膺白看了叫我亦看。民国三年(一九一四)春三月,我们到了新加坡,这是英属南洋群岛中心点,欧亚往来必经之路。我们在旅绾小住,看形势后即觅屋居家。招待我们的陈楚楠先生能讲国语,他自己有一小型橡胶农场。我们参观其他农场时,亦坐陈君的车,每次他都陪行。后来我们时常遇见的还有一陈咏商君,是侨商家西席,丘文绍君是《国民日报》评论员,则不但通国语,且能国文,但不属产业家。

这里触目都是中国人,自巨富以至苦力,什九是中国侨胞。巨富大半由苦力出身,苦力中有自内地贩买而来的“猪仔”。“猪仔”者,自己卖身的奴工,有定期契约。其中聪明强干者,到卖身期满,出来向政府领地拓荒,以自己的经验,再从中国贩运劳力,种植橡胶椰子之类,五七年成熟,寿命甚长,出产源源不绝,遂以致富。其从事蔗糖咖啡,或开锡矿,办法相仿。当年凡急待拓荒的殖民地,鼓励人去开发,沃野千里,领垦不须出价,只要在规定的年限中垦荒成熟,不垦则地须收回。拓荒最要在劳力,此外则有银行可以周转资本。白种人怕热带生活,土人不够伶俐,中国人忍苦耐劳,遂成适应环境的骄子。这状况直到最近始成问题。然中国人在南洋的贡献功不可没,侨胞对本国贡献,亦始终是正号而不是负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