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家乡的几位前辈(第2/4页)

山河公共器,前废子传贤,陶唐妙理。禹汤错算计,把国民公产,儿孙私据。千世万纪,淘多少枭雄闲气,到如今,故址纷纷,何限秦头汉尾。

两山夹带路逼窄,如往而掉头折百,忽见老牛驾车来,运输米粟载充积,进步难兮进步迟,终不退兮终不息,不问千里更万里,能自极南达极北。

韩先生唱前一首歌,常坐着如念词曲,有时同我们一起玩时亦哼着。唱后一首时,常在我们面前踱方步,摹仿那老牛之状。我当时并不明白歌中之意,他的神气使我在解事时回想,而亦了解了词义。因韩先生的病故,而梦姜大哥又是喜活动的人,他要离开嘉兴,芦席汇的书房停办,搬到董政孚先生家大厅,称曰“蒙养学堂”,即在吾家对门;我自然照样去读书,这是我初次进的有名字的学堂。蒙养学堂学生加多,分了班,定出课程,添请教师。常川住校是一位从南翔请来的张仰枫先生,他是有过经验的小学教师。壁上挂满本国和世界地图,还有人种物产分布图。有一架小风琴,沈心工先生编的唱歌集中歌曲,大家都会唱起来,走出走进听到:“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张先生带着学生捉迷藏、抢四角;他亦讲故事,《黑奴吁天录》《鲁滨逊飘流记》拉成长篇说书,说得有声有色。我没有上着张先生其他的功课,但在游唱和听说书队里,常常放了学还不肯回家。一向夹在比我年纪大的人中间,只有这一时期我尽了童兴,玩得很够。我不知这个学校的经费来源,亦没有听到母亲说过我的学费,偶有一次看见政孚先生从里面出来递给张先生一个纸包,大概是薪水。梦姜大哥的弟弟竹民三哥教我们珠算,三哥经常是在家纳福的人,可能敖家董家与这学校都有点关系。后来这个学校归政孚先生一个侄儿接办,我已经不在那里。君怡进的“养英学堂”就是由此而来,是一普通收费的学校了。我在蒙养学堂时,讲堂里最得益的是教文史的沈驾山先生,他常常伸缩国文历史混合教授,使读文时见内容,读史时有文味,将干燥材料变得引人入胜。

我们住的一条街柴场湾,因为有了蒙养学堂,成为儿童世界。每天出入其间者,女孩不少于男孩,引得年纪大一些的女子亦跃跃欲试起来。政孚先生三个女儿志华、志新、志中,甥女吴振华即寿康之姊,侄女文英,我的八姨母敬诚,都曾在家里——半从师,半自修——读过书,想要合起来照学校的读法。我曾经在吴家附过学,她们都认识我,父亲母亲正觉我在蒙养学堂玩得多而读书少,愿我加入,于是我又回到一间终日坐着的书房里。书房开始设在文英家,后又搬到吴家,请教师分班次,均由政孚先生做主。在吴家时,我们一共七个人,文英没有参加,七个人共分两班,志华、八姨和我一班,其他四人为一班。国文教师陈莲史先生膳宿吴家,以吴家大厅的一角为教室,凑现成桌凳,三人二人分坐,我坐在陈先生最近,独占一条小桌。

我十二三岁的两年,就这样每日在陈先生的座旁,年长的同学都是自动好学,我跟着受提携。政孚先生自己教我们地理,他看我们七人等于自己女儿的扩大,不受一点酬谢。逢年节,母亲叫我捧只鸡,或者佣人帮我提瓶酒送去,总是推来推去不肯受。范拱微先生教我们数学,要走相当一段路而来。有一个时期他自己办一女校,搬在敖竹民三哥家,很希望我们几人并入,而我们自有其乐不去,他照旧来。偶然得到物理实验用具,不惮带来试给我们看。范先生亦不受酬谢,他就是后来在佛学界闻名,著作很多的范古农居士。

陈莲史先生是我在家乡所从年纪最大的老师,他其时大概有五十多岁,布衣布鞋,神气朴实。他不像汪先生的年轻要顾前程,亦不若董、敖、范诸先生的家境甚好,可以自由用其心力。他是一位职业教师,而以教书为乐。他住在吴家,每日比我们先进书房,后退出,课余喜欢有谈无谈,谈的多半是掌故典故,不拘一格。我们书房里有四个剃发梳辫的人,陈先生和吴寿康是男人,董志中和我是女孩男装;在清廷治下,凡男子都这样装束。一日,他哼出一首诗来:“一念从君积已深,于今地下好相寻。儿曹莫漫收遗骨,留触人间起义心。”是清初一位不肯剃发而被斩的人临刑时口占,宁死不剃发就是死不投降的表示。我后来看《朱舜水集》,他在日本收了不少忻慕中国文化的弟子,当时秉日本国政的德川氏待以宾师之礼,特许其晚年从中国召一孙子侍奉;他写信给孙子,如果已经没有明朝衣冠,宁可他穿日本吴服来见,不愿其穿清人服装,可见汉人痛恨改装的心理。二百余年,我们拖着辫子,竟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