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在白连旗的记忆中,他童年时家里还有三处宅子,西四劈柴胡同有两座三进宅院,东城钱粮胡同还有一处。到了他爹白正德当家时,白家只剩下劈柴胡同的一处宅院,谁知道那两处房产是什么时候被老爷子造没了。

白连旗的父亲白正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老爷子的嗜好被他全面继承了,还发扬光大,又添了不少毛病。譬如老爷子虽然好养鸟儿,可从来没玩过鹰,因为鹰不那么好玩,“熬鹰”①是个苦差事,一般人顶不下来,必须是主人自为,轻易不可换人,不然将来鹰不听你招呼。白正德有一次“熬鹰”硬是熬了七天七夜没合眼,直到把那鹰熬得顶毛纷披,尾羽下垂,目光迷离,火气全消。白正德才一头栽倒在地上,三天三夜不省人事,这种玩法可不是一般人能扛下来的,那绝对需要似火的激情来支撑。

白正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对一切作用于感官的享受都有着迫不及待的渴望,老爷子一辈子不好女色,酷爱男风。到了白正德这儿是水陆并进,既有分桃断袖之癖,又有偷香窃玉之好,唯独就是身子骨不大结实,祖先的强悍基因到了他这辈儿上早已荡然无存。据八大胡同的窑姐儿们说,白爷是嫖客里最好伺候的,他总是在两分钟内完事儿,随后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提上裤子掏钱走人,若是嫖客们都这么逛窑子,那窑姐儿们的生意就省事儿多了。

白正德还有个爱好是捧坤角儿,但凡有这种爱好的人,家里有座金山也不行,即使万贯家财也不够几年折腾的。民国十三年,名列“四大坤旦”之首的雪艳琴正红得发紫,白正德专捧她的场子,送行头、送桌围、送幔帐、请客听戏、购票捧场……银子花得像流水,眼见雪艳琴刚有了点笑脸儿,谁知半路杀出个溥侊,此人皇族出身,是大名鼎鼎的红豆馆主溥侗②,人称“侗五爷”的兄弟,侊大爷一眼看上了雪艳琴,于是不要命地冲上来,和白正德展开激烈竞争,侊大爷有钱有势,白正德很快就败下阵来,溥侊和雪艳琴完婚时,痛不欲生的白正德差点儿跳了护城河。

白正德除了好玩还好吃,天知道他的胃是怎么长的,对一切食物都兼收并蓄,在选择食物方面充满着创造力,往往是这顿没吃完就已然想好下顿饭该到哪儿去吃,吃什么,通常是三天之内的食谱早已了然于胸,一切按计划行事,吃得从容不迫。像京城“八大楼”那样的老字号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对街头巷尾的小吃也有着独特的鉴赏力,吃肉末儿烧饼和豌豆黄非“仿膳”的不吃,吃炒疙瘩必定是虎坊桥“穆家寨”的,白水羊头要吃前门外廊房二条马家制作的,吃褡裢火烧专认东安市场“瑞明楼”的。白正德这辈子玩得兴高采烈,吃得昏天黑地,说起来这一世算是没白活,幸亏他五十多岁时撒手去了,否则晚年可就难说了。

白正德死的时候,白连旗还不到三十岁,祖上传下来的最后一个宅子也早已被父亲卖掉了,等他安葬完父亲,全家人只剩下菜市口铁门胡同内的三间北房了。白连旗不愧是白家之后,和他爷爷、父亲一样,他对挣钱谋生深恶痛绝,也没有任何谋生的本事,但玩起来倒也样样精通,和两位先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家产可造了。没几年工夫,三间北房就剩下一间,连老婆都带着孩子改了嫁,幸亏老婆醒悟得早,否则说不定他哪天手头一紧,一咬牙把老婆孩子给卖了也未可知。

白连旗最近几个月一直靠德子养着,德子是他的奴才,这也是祖传的,德子的爷爷和父亲也是白家的奴才,伺候了白家一辈子。旗人的规矩多,主仆之间的关系大有讲究。主子就是主子,奴才永远是奴才,哪怕是主人沦落成叫花子,奴才成了腰缠万贯的主儿,彼此的身份也不能颠倒,奴才不管在哪儿见了主子也得行礼请安,闹不好还得养着主子,主子一旦气儿不顺,随时可以给奴才个大耳刮子,挨了打骂的奴才还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不然众人的唾沫能把他淹死,这是满人的祖训。白家是早已养不起奴才了,德子一直是靠卖糖葫芦为生,制作糖葫芦需要的本钱不多,有一口熬糖的锅,弄些竹签子,再有几块晾糖葫芦的青石板足矣。白连旗说是见德子一人忙活不落忍,主动提出“帮忙”。德子熬糖时,白连旗在一边用竹签子串山楂果儿,一般情况是,五分之四的山楂果儿串到竹签子上,五分之一的山楂果儿进了白连旗的肚子。德子可不敢吃,他一个得养活两张嘴,这还紧巴巴的呢。德子认为主子吃几串山楂果儿是天经地义,主子是什么人?早先好歹也是提笼架鸟的少爷,天生就不是干活儿的命,能不嫌德子寒碜,来给他帮忙,这实在是给德子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