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古刹重逢(第2/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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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天中,他又转入西砖胡同南口,沿着朱红斑驳的墙,走进了法源寺。
四十年前,他初来北京,就住在宣武门外米市胡同,就爱上附近的这座古庙。庙里的天王殿后有大雄宝殿,在宽阔的平台前面,有台阶,左右分列六座石碑,气势雄伟。他最喜欢在旧碑前面看碑文和龟趺,从古迹中上溯过去,浑忘现在的一切。过去其实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的过去,一种是古人的过去。自己的过去虽然不过几十年,但是因为太切身、太近,所以会带给人伤感、带给人怅惘、带给人痛苦。从菜市口到莽苍苍斋,那种痛苦都太逼近了,令人难受;但古人的过去却不如此,它带给人思古的幽情,带给人凄凉的美丽和一种令人神往的幸会与契合。怀古的情怀,比怀今要醇厚得多。它在今昔交会之中,也会令人有苍茫之情、沧桑之感,但那种情感是超然的,不滞于一己与小我,显得浩荡而恢弘,但是怀今就赶不上。智者怀古、仁者怀今,仁智双修的并不排斥任一种,不过怀今以后,益之以怀古,可以使人伤感、怅惘、痛苦之情升华,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有更达观的领悟。“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正因为结局是从今而古、从古而无,所以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来怀古,反倒不是减少而是加多。你自己生命减少,但一旦衔接上古人的,你的生命,就变得拉长、变为永恒中的一部分。即使你化为尘土,但已与古人和光同尘,你不再那样孤单,你死去的朋友也不那样孤单。你是他们的一部分,而他们是自古以来志士仁人的一部分。那时候,你不再为他们的殉道而伤感、怅惘、痛苦,一如在法源寺中,你不会为殉道于此的谢枋得而伤感、怅惘、痛苦,你也不会跟谢枋得同仇敌忾,以他的仇敌为仇敌。你有的情感,只是一种敬佩,一种清澈的、澄明的、单纯的、不拖泥带水的敬佩。那种升华以后的苍茫与沧桑,开阔了你的视野、绵延了你的时距。你变得一方面极目千里、一方面神交古人,那是一种新的境界。奇怪的是,你只能孤单一人,独自在古庙中求之,而那古庙,对他说来,只有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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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先生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说话声音来自背后,康有为转身一看,看到一个中年人,在对他微笑。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着分头,但有点杂乱,圆圆的脸上,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眼睛不大,但极有神,鼻子有点鹰钩,在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下巴是刮过的,可见头发有点杂乱,并非不修边幅,而是名士派的缘故。他身穿一套褐色旧西装,擦过的黑皮鞋,整齐干净,像个很像样的教授。
康有为伸出手来,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地问:“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满天下,当然知道。”中年人笑着说,非常友善。
“先生见过我?能认出我来?”康有为问,“你刚才说我‘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你好像看我来过?”
中年人笑起来,笑容中有点神秘。他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两只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康有为,慢慢地说:
“我当然认得出康先生,在报上照片看得太多了。何况,我还见过康先生,不过,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记得了。”
“多早以前?”
“算来康先生会吓一跳,近四十年以前。准确地说,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为圆睁了眼睛,好奇地问:“可能吗?看先生不过四五十岁。近四十年前你只有十多岁,你十多岁时见过我?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哪里?”
“就在北京这里。”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这法源寺里。就在这石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