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月几时有”(第3/7页)
蔡锷点了点头,但他有一个疑惑,不能解决:
“不过,照老师为谭老师印出的《仁学》里,明明有他‘冲决网罗’的立论,他认为欲致人类于大同,非得先‘冲决网罗’不可。他说:‘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辞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又说:‘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又说:‘君主之祸,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又说:‘两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又说:‘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况又有满汉种族之见,奴役天下者乎?’……由这些话看来,谭老师明明是有非君之见的,甚至有满汉之见的,但他却在得君行道的短暂机会后,做了太像‘死君’的悲壮行动。老师说谭老师宁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其中‘死君’一重、为光绪皇帝一死的悲壮,是不是也占了重要的一重呢?甚至是唯一的一个理由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关于谭老师殉难的解释,在五花八门之中,却以这说法更令人惊心动魄了。老师以为呢?”
梁启超坐在书桌旁,点着头,又用食指轻杵着头。他的头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给人明亮睿智的感觉。在小学生蔡锷面前,明亮睿智之外,更洋溢着一股交情与默契。
“关于‘死事’与‘死君’的问题,在谭老师最后见我一面时,我们曾讨论过。谭老师基本上,是反对清朝的、反对皇帝的。所以在他著作中,我们看到他赞扬太平天国的革命,说洪秀全、杨秀清他们‘苦于君官、铤而走险,其情良足悯焉’;又赞扬法国大革命,说‘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他的排满反帝言行,我们早在时务学堂时就感受到了。而一旦被清朝皇帝看中重用,他就‘酬圣主’式地殉死了,他前后有这样对立的转变,乍看起来,的确难以解释,而会被自然解释成他在‘死君’。但是仔细看去,我认为光绪皇帝在他眼中,已经不是狭义的‘君’了,而是广义的‘事’了,光绪象征着的是中华民族没有畛域之分,华夷共处、满汉一家;光绪象征的是变法维新、改革腐败政治的诚意;光绪象征的是自己不持盈保泰、不做自了汉、自了皇帝,而去自我牺牲救国救民;光绪象征的不是一个通常的皇帝,而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一个真正的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在谭老师眼中,光绪不是‘君’了,而是‘事’的象征,乃至是同大业共患难的朋友。他们之间已不是君臣,而同是伟大的中国人。正如谭老师书中所说的‘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谭老师因此患难有所不避、坐守待死,其实才正是他不肯一走了之的原因,站在‘则皆民也’的立场,他也不要单独丢下光绪在北京。当然,这也只是原因之一。刚才我说过,每种解释,其实都可以成立,你所认为的‘死君’原因,自是又加了一种。谭老师绝不是狭义的‘死君’,基本上,他是反对皇帝的。在这一点上,他死后十七年,你我又联手贯彻他的思想了。古人说:‘西方圣人,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谭老师一生三十三年的短短生命里,就是以此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为我们中国人奋斗的目标,留下了南针与血证。他现身说法,为中国人留下伟大人格的榜样,叫我们去怀念、长想。这也正是他跟我们的因缘。……”梁启超说着,泪光已经闪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