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第3/4页)
“那以后,我常叫阿香写字,每读其字,见其人,闻其声,便要想到芪儿。你知道,这阿香与芪儿同龄,模样儿也有相像之处,日复一日,我竟把芪儿的容貌与阿香的混为一体。我吃不下,睡不着,就病了。阿香与秋娟,还有婷儿,都日夜不离地守着我。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迷迷糊糊睡去,如果我神志不清讲胡话,说不定就会把阿香当作芪儿来叫唤,可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后来,一天夜里,阿香一人陪着我时,我便对她说:阿香,你也姓宋……”
宋夫人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了,觉得余下的不必说了。她望着宋慈,只等他的回话。
宋慈坐在那儿,没有作声。夫人还只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猜到夫人要对他讲的便是这回事儿,并且明白今日回来到现在还没见到阿香母子,必是夫人有意要他们先回避一下,等夫人把此事先告诉了他,才唤他们出来相见。可这件事儿毕竟来得突然,他哪能不想一下呢?
良久,他说:“你唤他们母子出来吧!”
夫人道:“我这就去唤。”
夫人出门唤着侍女婷儿的名,接着是婷儿的应声。夫人吩咐婷儿去叫阿香母子,自己又转回房来。不多时,婷儿领着阿香母子来了。
尽管在宋慈善察细微的眼睛里,一个人的禀性气质往往难被衣饰遮掩,但宋慈此刻看阿香,确实已不同于狱中。阿香身着一件翠色衣裙,肌肤比狱中光亮细润多了,一双清泉般纯净的眼睛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唇儿轻抿,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只是她见着宋慈,仍不敢正视,而且仿佛比在狱中时更拘谨,甚至没等走到近前,便携儿子跪了下去,也没有话,大约是不知该称呼什么才好。
“起来吧!起来吧!”宋慈说道。他仍仔细观察着他们母子:小男孩比他离开广州时又白胖了,脸上健康红润,但阿香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睫边也有一圈青晕。他必须认真看她,才不至于把她的年岁看得比芪儿大。
阿香携孩子站了起来,仍无话。宋夫人本想就叫她称父亲,可是老爷并未说他已经同意,也便不好开口。
“你知道马一角?”还是宋慈打破了沉默。
“听祖父讲过。”阿香说。
“也知道他的家世?”
“只知道他出身于绘画世家,一门五代,画家七人,都是画院中的高手,而尤以他的画构图最为别致。”
“何以见得?”
“他所作水墨画,或峭峰直上,而不见顶;或绝壁直下,而不写脚;或近山参天,远山则低;所作之画,大多只画山水的一角半边。”
“所以,你喜欢他的画?”
“嗯。不,”阿香旋又改口,并抬眼看了宋慈一下,又垂眸说,“马一角的画多以构图别致夺人,小女的笔法稚嫩拙劣,要想摹得或有些像,只好去取马一角构画的‘形’,至于其他名家看似平淡之作,平中蕴满的‘神’韵,非有传神之笔不能得之一二,小女不敢贸然。”
宋慈不禁为阿香的坦诚所感染,又问:“如此说来,你摹这幅《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也是如此?”
“是的。”阿香点了一下头,“这画笔法未必苍劲成熟,而是以独到的构图取胜的。”
“类似的考画,还有《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这些你都摹过吗?”似乎兴趣使然,宋慈也说出几个画名来。
“《深山藏古寺》也曾摹过,但都不是从真本摹,是从摹本中再摹的。不过,那些摹本都是出自京都画院的画师之手,笔法甚至超过原画。另两幅只是听过,未曾见到。”
阿香的话说得已很自然,在这样博学慈和的长者面前,或许她已忘记了拘谨,或许她已不再为宋慈大人是否愿收她为义女而忧心。能够同无异于自己再生父母的宋慈夫妇这样一起无拘束地谈字谈画,她已感到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甚至使她掩不住自己少女时代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