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抢先试阅:住在一张地图上(第2/3页)
在台北街头,你只要有一点好奇,开口敢问,一问就是一个波澜涌动的时代传记。战后这一代「台儿」,你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枚会走路的私章,是一本半打开的历史地理课本。
我这「台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叫做「台北」,更绝了,它是一张大大摊开的中国历史地图。地图有多大?横走十六公里,直走十七公里,就是一张两百七十二平方公里大的地图。
为什么称它「历史地图」?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欧洲全图,就是一张「历史地图」,它里头的「奥匈帝国」,现在没有了。台北城这张街道大地图上的中华民国,是一个时钟停摆在一九四九年的历史地图。
你把街道图打开,靠过来,跟我一起看:以南北向的中山路、东西向的忠孝路画出一个大的十字坐标,分出上下左右四大块,那么左上那一区的街道,都以中国地理上的西北城市为名,左下一块,就是中国的西南;右上那一区,是中国的东北,右下,是中国的东南。所以如果你熟悉中国地理,找「成都路」、「贵阳路」、「柳州街」吗?往西南去吧。找「吉林路」、「辽宁路」、「长春路」、「四平街」吗?一定在东北角。要去宁波街、绍兴路吗?你绝对不会往「西藏路」那头去找。「甘州街」、「凉州路」、「哈密街」、「兰州路」、「迪化街」,猜猜看他们在哪里?
对国民党的统治历史有反感的人,说,你看,打仗打败了,逃到这个岛上,便淘空了本地人的记忆,把中国地名强加在台北城上,满足自己「勿忘在莒」的虚幻想象,充分殖民主义的嘴脸,可耻可恶。
我一直也以为统治者把台北变成一个中国地图,是一九四九年的一个伤心烙印。失去了实体的万里江山,就把这海角一隅画出个梦里江山,每天在这地图上走来走去,聊以自慰,也用来卧薪尝胆,自勉自励。
做了一点探索之后,我大吃一惊,唉呀,不是这样的。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竟然会错。
原来国民政府在日本战败以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就颁布了「台湾省各县市街道名称改正办法」,要求各个地方政府在两个月内把纪念日本人物、宣扬日本国威的街道名改正,新的命名要「发扬中华民族精神」。
一九四七年,是一个上海来的建筑师,叫郑定邦,授命为台北市的街道命名。他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来,浮贴在台北街道图上,然后趴在上面把中国地图上的地名依照东西南北的方位一条一条画在台北街道上。
他哪儿来的灵感呢?
不奇怪,因为上海的街道,就是用中国省分和都市来命名的;南北纵向用省分,东西横向用城市。
把整个中国地图套在上海街道上的这个「灵感」,又是哪里来的呢?一八六二年,英美租借合并成公共租借,各区的街道要改名,英美法几路人马各说各话,都要坚持保留自己的街名,英国领事麦华陀于是订了「上海马路命名备忘录」,干脆用中国地名来命名,以免白人内讧。上海街道,从此就是一张摊开的中国地图。甚至连「建国路」、「复兴路」这种充满政治企图的命名,都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之后国民政府给上海街道的名称,而不是为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北所量身订做的。
所以台北城变成一张中国大地图的时候,国民政府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中华民国的江山。一切竟然是历史的秘密布局: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政权崩溃而撤退到这个岛,以这个岛作为反攻大陆的基地,把「光复河山」变成此后最崇高的信条,而台北的街道以不破碎的完整「河山图」大大地张开,接受这个新的历史命运到来。国民政府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正式在台北办公以后,就更详细地把大陆的地名填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