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山岩岩,海深深(第4/4页)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拚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零零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终身成就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定庵所谓‘着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26]

【图:四九年的香港,你可能在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能在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是,慢点,父亲好像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完整的回顾和纪录。安妮一夜读完,无比地震动;父亲过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抗战中的桂林大轰炸,他如何飞越喜马拉雅山参与了中国远征军的对日战争。

在香港,程介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为有名的教育理论专家,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流离”的感觉。即使年纪很小,他看得出父亲在为养家挣扎,他记得,父亲终于找到工作,第一天工资是七分钱。房子每搬一次,他和弟弟就要换一个学校。而房子,总是愈搬愈小,愈住愈远,上学的路,愈走愈长。

我和程爸爸说话,谈他的一九四九。老人家讲到当年的艰辛,稍稍顿了一下,说,“介明这孩子很小就懂事,很体贴。”

小孩子懂事、体贴,其实就是苦难让人早熟的意思吧。程爸爸语气中充满心疼。

上海出生的徐立之,记得一个小阁楼,在一个狭窄的“士多”(store)小店铺上面,全家人就挤在这样一个无法动弹的阁楼里。后来生活实在太困难了,母亲只好带着小妹重新回到当初离开的大陆老家,因为那里生活开支比较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活生生被现实拆散。

立之的父亲,在“保险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失业”的意思。

“那,父亲本来做什么呢?”我问立之。

他犹疑了一下,说,“原来家境极好,父亲的毛笔小楷在浙江杭州很有名,所以蒋介石一九四八年修的家谱是他亲手抄写的。”

我飞去加州,到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院,像小学生一样坐在一群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后面,看刚刚开放的蒋介石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日记。极端重视家谱的蒋介石,在东北和徐蚌会战最惨烈、国事蜩螗的时候,仍旧在日记中不断追踪家谱修谱进度;徐立之父亲的名字,真的在日记里出现。

所以在四九年后的香港,你可能在九龙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能在浅水湾的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再怎么穷,水和沙是上帝送的。这个“士多”小阁楼上长大的孩子,也上了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后来成为世界著名的分子遗传学家,回到香港来,做了香港大学校长。

二零零九年了,上环老区还是有些小阁楼,就在狭窄的“士多”上;每次经过,我还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起钱穆在一九四九年为新亚书院所写的校歌:

山岩岩,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

人之尊,心之灵,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

……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

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