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传统历史写作以及关于战争的讨论(第2/6页)
更为重要的是,古代的人对历史的看法从根本上与现代有着很大的分别。古人曾说: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这个说法或许偏激,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古代世界的实情。正如识者所见:“在古代世界里,如果把一种文明比作一个政体,撰写政治史的根本作用就是为一国文明理出来一个秩序,换言之,就是为一国文明立法。那么,撰写政治史的传统可谓是这个政体的宪法。其实,大凡政治史撰家似乎都具有为民族立法乃至为万民立法的意图。”在中世纪的修道院里那些默默搜寻、注释古代希腊、罗马典籍的作家曾经是基督教最害怕的敌人,因为“他们在对古代典籍不动声色的爬疏和研究中延续着古代世界的生命﹐从而培植了能够抵制乃至颠覆基督教文明秩序的最坚韧的力量。”而在这些典籍当中最鲜活、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记载着他们高贵祖先嘉言懿行的那些异教史书。布克哈特在其杰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曾经记录了文艺复兴时期如痴如狂的好古之风,那些后世被我们目为巨匠的大师,常常为了一本不容易得到的古代残篇而欣喜若狂,城邦之间甚至会为了一个古代英雄的遗物或者墓地而发动战争。(顺便说一句,文艺复兴对人的解放,往往被阐释为确立了人的欲望的正当性,把人从神和上帝的笼罩下解放出来了,粉碎了中世纪教会的蒙昧统治。文艺复兴的另外一面却被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在那个时代,解放人,是为了恢复人在希腊、罗马时代的德行和成就那样的功业,是对一个伟大的政治共同体的想望,是对基督教贬抑人的言、德、功和毒害人的政治品格的仇恨,他们对人的解放不是为了让人像动物一样的纵欲,而是为了让人恢复其勇敢、智能、荣誉和尊严。)就此观之,或许我们就多少可以理解为什么孔子做春秋而能够使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司马迁敢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现代中国的一些历史研究和撰写过分深陷于概念、名词、意识形态的纠缠,而遗弃了史家的眼界和史书的灵魂,成为材料的堆集或者教条的阐释,那双本应被史家视为生命的“自然”的眼睛昏昏欲睡。历史放弃了对政治的严肃思考,放弃去面对英雄、战争等宏伟的主题,却表现出一种妇人似的懦弱。
网友谭伯牛先生的《战天京》,没有专业史家的匠气,写的灵动活泼,并且对古人予以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就此而言,实在值得专业的史学工作者学习。伯牛兄并没有排比史料,也没有做意识形态的纠缠,却能够使读者仿佛置身于天京城下,可谓难得。本书所处理的主题之一是关于太平天国与湘军的殊死搏斗,或许我们大略回顾一下有关战争的讨论,对于读者阅读本书会有所裨益。
在现代,战争,这个被修昔底德称为人类所能从事的“最伟大的运动”,成为一个被诅咒的事情,至少是一桩原本可以避免的残暴、愚蠢的罪行。对于战争和暴力,我们的民族向来没有好勇斗狠的偏执,却有着近乎本能的反感和抵制,喜好炫耀强力的人,往往被描写成莽夫和蠢汉,是逞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并非每个民族都这么想,除了修昔底德对战争的称颂以及古罗马的赫赫战功,连托克维尔也说:“战争差不多总能提高一个民族的意志,开阔它的心胸。”,还有更甚者,比如日本的武士把配刀看的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而在某些穆斯林的眼中:“剑乃是天国与地狱的钥匙”。
在中国人看来,战争行为是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不可儿戏视之。“国之大事,未祀与戎”,孙子也说:“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对于军队,中国人愿意赋予它更多的政治意涵,期望成就“仁人之兵,王者之师。”于是在战争面前,我们有时候会非常犹疑、恐惧,只有到了最后的关头,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诉诸于武力。再加上对“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的片面曲解,于是“自古知兵非好战,能攻心则反侧自消”成为治兵打仗的要诀,这种对武力的审慎态度和对其作用的清醒判断是文明和智慧的表征,但是也常常使我们在暴力和压迫面前轻易让步,不管具体的历史情景如何,主动采用战争的手段总是非常艰难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常常记住了“不战”,而忘记了“屈人之兵”,忘记了战争的目的是使敌人屈服于你的意志,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说:“有些仁慈的人可能很容易认为,一定会有一种巧妙的方法,不必造成太大的伤亡就能解除敌人的武装或者打垮敌人,并且认为这是军事艺术发展的真正方向。这种说法不管多么美妙,却是一种必须消除的错误思想,因为在象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中,从仁慈产生的这种错误思想正是最为有害的。”“如果我们发现文明民族不杀俘虏,不破坏城市和乡村,那是因为他们在战争中更多地应用了智力,学会了比这种粗暴地发泄本能更有效地使用暴力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