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给我的影响(第3/10页)

当李博士交给我K-1的钥匙的时候,他尚没有言明,后来从桂珍处听到钥匙绝不能遗失。如果遗失学院内的一把钥匙,则整个庭院的门锁都要重换,可能花费数百镑。我的性情不能在斗室内长坐,几十分钟后必往庭院,或用洗手间,或只是闲步侧面观察旅游者。(凯思书院每日总有旅游团体一二十人一群的来观光,一望即知属于不同的国家或地区,本身即是有趣的观察之对象。)也不愿来去每次锁门用钥。每在早上进室之后,即将弹簧锁上弹簧扣住,原来此亦是这种锁钥设计之妙,可以暂时废而不用。不料这也犯规矩,鲁博士告诉我,弹簧锁不能扣上,因为进时扣上,出时忘记放松,锁钥形同虚设,非此间法度。自此之后,我每一进室即把自己锁入K-1,以后再进出三五次,免不得用钥匙三五次。

这还不算,李约瑟也偶尔来K-1查考资料,我知道他手中总是挟有书籍文稿,既听得门上钥匙转动,不免跳离坐椅前往帮他开门。只是这样也犯禁忌。原来李公规矩:凡读书必集精聚神,不顾侧右。他自己既有另一钥匙,又何必我来协助?要是一见面即起身问好,家人无恙,国事如何,那又如何能在每一小时充分地利用到六十分钟?以后我从侧面观察:他和桂珍每日开始工作都很晚,不到九时半或十时不开工。一动手之后即再不放松。固然下午的茶点也很重要(我未被邀入,因为不属于他们的时间集团),但也不超过二十分钟,以后即工作至深夜。如果工作八小时,即有如机器开动持续八小时。

律己及治学皆甚严谨

再看李公检阅书籍中参考之处,更可以看到他律己至严。我们在军中操练重机关枪时,教官教我们右脚上前,左脚脚趾向左,右手手掌向外,拇指向下,左手食指打开枪梢,如此经过一段动作之分析,机关枪才能立即上手。李约瑟抽览案上书籍也保持类似的办法,手足耳目概有定处。所以他的效率至高。文中出处一查就着,两三分钟之内各卷册返回原位,他自己快步如飞,又利用书院中院长之特权践踏草地而去,俄顷已将出处用打字机打出。这样才能在做书院院长之余,尚能往各处演讲,并且著书立说。

在这期间李公平均每两年出书一巨册。他何以能如此?“不要问我,”李夫人Dorothy(她在1987年去世)说,“我也不知道他何以能如此。”李公则解说:“我不看侦探小说。”他以为看侦探小说是荒废时间之表现(至今我有机会,仍看侦探小说)。

其实李约瑟不仅以不看侦探小说而著述丰硕,他记忆力特强,又经过长久的训练。我在剑桥家里的电话号码只告诉他一次,连我自己都记不着,他已不待翻阅记录,信口而出丝毫无误。有一次他决定《中国科学技术史》中一卷之图版,就由他和剑桥大学出版社的印务经理Peter Burbidge两人坐对一堆照片商量,李公当场写说明。两小时后印务经理立即携回去付印,当中再无设计者、责任编辑等人之参与。而最值得提出的乃是如此走捷径亦无差误。

我至今仍无法仿效李公做事之精密集中。看书时可能打翻咖啡,刚一查出书中页次,转身又不知出处,看到文中提及约克,当场兴起,即可能花一小时寻索当年我自己经过约克时的照片去重温旧梦,动辄就忘失眼镜置放的位置。今日如此,当年初见李博士和鲁博士时无待分说,只是感到他们全神贯注,做事用高度效率之压力,甚至担任合作者两星期后,尚后悔当初不该轻率地承当此工作。

李公所收集资料之中所有书籍,有我早闻其名的,也有我不熟悉的,此不足为奇,最有趣的是他的档案箱中未经发表的资料大部分都是私人函件,但是也有彼此对谈时的要点,而且此中有一二件写在餐馆的纸质餐巾上。可见得此公不耻下问,到处留神。大概当日汉学家和非汉学家都已询及,例如考古学家郑德坤主张找出十件重大的发明,一一考订当时社会经济之背景。翻译《汉书》之Homer Dubs则认为李约瑟之问题即已问错。“一个负问题不能产生一个正面的答案。”你既然说中国并未产生现代科技,如何能解释因故并未发生?他的想法使我想到我在上小学时,要老师证明他的无鬼论。老师即说:“既然无那又如何证明?”但是此档案箱中最生是非的,无过于魏复古(Karl Wittfogel)其人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