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35/48页)
而那“精华”又是什么呢?
林氏将其归结为一种“玩世”的哲学。他承认这种哲学有消极的一面。但是他强调,“在另一方面,现代人需要这一种玩世的清鲜的风,因为这对他是有益的”。而他认为“在中国的消极的哲学力量里,有一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因此他进一步认为,那是一种“放浪的伟大的消极”。认为与之相反的,驱使人“向前瞻望的哲学”,亦即不断追求什么目标的哲学,实在地“比古今哲学中的玩世思想遗害更大”。因而他以相当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
我也喜欢陶渊明的诗。我也一向以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自甘清寂无为的人生态度(因为实难做到,也只有肃然地保持大的敬意)。我也由于林语堂和沈三白两位男人脉脉含情的笔触,而坦白我所爱的女性,正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求的“芸”们。
这位芸,又据我想来,淡泊虚名维护自身真性情,如林黛玉;而胸怀大度,通情达理,又如薛宝钗。钗黛二女子的优点,在她身上双璧合一了。
用林氏的话说,这样的品貌皆佳的女子,“谁不愿意娶她为妻”呢?
她诸美德中最令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叹服的是,她见了一位美俏的歌伎,根本无须丈夫开口,便揣摩透了丈夫的心思,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篷室——二房妇也。
这么伟大的女性,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即使在情爱观念开放得不能再开放的今天的西方,也简直“先锋”得无人可比啊!
但是问题接着就来了——他们寻求恬淡自适的生活,靠什么为经济基础呢?
靠夫家。
因为沈复的父亲在幕府“专役相迓”,是相当于现今“礼宾司长”的官吏。
因而他们非但不必自食其力,日常起居饮食且有下人服侍着。
而她的公公看不惯她的种种“自由行径”,便翻脸将儿子、媳妇一并逐出家门,她便“从此半生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闲情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于是引得其后的中国文人们对他们同情得不得了,也替他们愤慨得不得了。按现今的说法,分明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是受到了极“不公平的对待”。
我也是有同情心的人。故我读《浮生六记》至芸的死、三白的相思,心情也是为之凄然的。
那沈复后来再未续娶。
但有当官的朋友赠了他一妾。
他以嫖妓为常事。这“嫖”字,用于文人身上,似大不敬,那么便说“狎妓”吧。
并且他善狎。每与妓“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故“每上其艇,(妓们)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至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妓名)。余患其扰,遂图归计。”而“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于是大发“半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之文人佯叹……
妻子死了,父子亲和了,于是他结束了穷困,又有钱游山玩水狎妓地恬淡自适乐而不疲了。
通过《浮生六记》,我们比较清楚明白了,中国传统文人们理想的自在无为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一位人生务实的父亲或祖父,先很不能免俗地替他挣下一份家产,可供他终生无忧无虑,丰衣足食;可资助他自在无为地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的拥抱,以及享受诸多他所喜欢的女性的姿色。
中国传统文人理想的妻子应该是芸那样的女性——首先她须是丽人。其次她须有至少几分艺术细胞。因为这是使她有风韵、有情调的前提。她还须使他享受到姊姊或妹妹加情人加俊友加妻子的温柔细腻的性爱。她还须爱他所爱,比如与他谈诗论画、陪他游山玩水并且爱他所爱的另外的女人,半点儿妒意也没有地替他搭桥引线。最后,倘他们穷困了(这一般几乎总是要穷困下去的,连大观园都这么败落下去了,何况文人们的家),她须倍加温柔、倍加细腻、倍加体贴地呵护他、关怀他,与他相依为命,绝不弃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