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第5/6页)
“……记得,”王国光脸上肌肉痉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间的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张居正一番感叹,又语重心长地讲下去,“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宰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员,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又作师公又作鬼,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禄秩?”
“这……”王国光仿佛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来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听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张居正说着稍一敛神,接着言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卿与本衙属官中秋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由苏舜卿贴补。当时京城汴梁,存在着革新与守旧两股势力,苏舜卿的岳父杜衍担任枢密使,也就是宰相。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这帮改革官员赶下政坛逐出京城,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一下他们从苏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须知北宋吏治极严,私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反对派的骨干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刘元瑜等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
反对派的轮番劾奏,加之对苏舜卿狂放的文人习气一直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撤职投入诏狱,枷掠严讯。过了两个月结案,判苏舜卿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卷土重来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就这么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导的改革毁于一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汝观啊,历史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汲取。”
张居正讲的这一则历史故事,在王国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问道: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不是这时候写下的?”
“是的,《岳阳楼记》开篇第一句话‘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记述的就是这件事。一场改革失败,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讲到的《岳阳楼记》,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写的《沧浪亭记》,本都是柄国大臣,最后沦落为一介文士,岂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见官场残酷。”
“这就是我决心揭露辽东大捷一事真相的缘由,”张居正到此时才亮出底稗,“一连六年的改革,我们得罪了多少势豪大户?这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辽东大捷这样大的事,终究要露馅,你想想,纸怎么能包住火呢?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把我们一窝端,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不给反对者以任何可乘之机。”
听了这一番剖析,王国光终于明白了张居正的良苦用心。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冒失顶撞而懊悔,讪讪一笑言道:
“叔大兄,听你这一说,咱倒是想通了。但是,处理这件事,牵涉的人太多。咱还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治好一只眼睛,又戳瞎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