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近代民族主义思潮中的国家认同(第5/19页)
在晚清思想家中,对民族主义作出最完整思考的是梁启超。梁启超面对的是竞争性的世界,他提倡的是政治民族主义,他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天下转到国家?如何从奴隶转到国民?对他而言,中国的民族特性不言而喻,问题在于如何转向一个西方那样的普世化国家。晚清的梁启超不是要寻找民族的独特性和本原性,而是要使中国融入世界,让中国在全球竞争中成为一个普世性的国家。
晚清时期的梁启超,是民族主义思潮最重要的鼓吹者,他所代表的是另一种国民——国家民族主义。其思想主要来自日本的明治维新。据日本著名思想史家松本三之介的研究,明治精神之中含有强烈的国家主义精神。“所谓国家精神,就是强调个人与国家一体化的倾向”,“这种把国家的问题当作自己的事情,即自己与国家的一体化倾向,以及对于围绕着国家问题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热情和关心,形成了明治人共同的、一般的精神态度”。[15]受到明治精神的影响,国民与国家,成为梁启超民族主义思想中两个互动的,甚至可以互相置换的核心概念。国民主义与国家主义,虽然都是梁启超民族主义思想中的组成部分,但在各个时期,他的着重点是不同的。简单地说,在《新民说》时期更侧重国民主义,后《新民说》时期转向了国家主义。本来,这二者虽然都是nationalism的题中之义,但由于各自的重心不同,便具有内在紧张性。不过,在梁启超的意识中,二者不仅没有紧张,反而像经常被混杂使用一样,它们也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未曾分化。这是晚清到五四的中国早期思想家所拥有的共同特征:西学对于它们而言是一个混沌的整体,各种在西方语境中相互冲突的思潮,引进中国之后便被整合为一个和谐的意识形态。今天已经分化了的自由主义、共和主义、社群主义和国家主义,在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中内洽地交织、渗透在一起,因而也成为民国以后各种民族主义思潮的共同思想源头。
由于受到德国思想家伯伦知理的“国家有机体论”的强烈影响,梁启超将国民与国家看作互为表里的同一性对象,这样就有可能从其理论中得出两个完全相反的结论:一个是引入卢梭的人民主权论,从而强调国民的自主性;另一个是侧重国家的自在目的,从而成为黑格尔式的国家至上论。梁启超在《新民说》前期走的是第一条路,他将卢梭与伯伦知理结合起来,从国民的自主性出发铸造中国的民族主义。1903年梁启超访美以后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其国民民族主义不再是卢梭式的民主共同体,而是德国式的以国民忠诚为前提的威权共同体。这样,原先以国民信仰为中心的民族国家共同体必须改变其认同方式,寻求国家权威背后的民族文化精神灵魂。1912年梁启超发表《国性篇》,提出著名的国性论,认为国有国性,就像人有人性一样。国性是抽象的,但可以通过国语(民族本土语言)、国教(民族道德宗教)和国俗(民族文化习俗)表现出来。[16]这表明,梁启超开始从原来的国民民族主义转向文化民族主义。[17]
一生多变的梁启超不愧为中国民族主义的启蒙先驱,他跌宕起伏的思想变化也为民国以后中国民族主义思潮的分化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头:《新民说》早期所倡导的具有共和主义色彩的国民自主共同体,后来被张佛泉继承,发展为与民主主义内在相结合的共和爱国主义;[18]《新民说》后期所倡导的具有权威主义倾向的国民忠诚共同体,在民国成立以后被曾琦、李璜、左舜生为首的“醒狮派”接过去,蜕变为鼓吹“民族国家至上”的右翼国家主义;而从《国性篇》萌芽的强调中国固有文明因素的“国性论”,则被张君劢进一步发挥,形成了具有社群主义倾向的文化民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