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3/55页)

这“醧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拼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潘金莲!潘金莲!别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因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胎、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间了,忍不住哇哇一喊,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女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缎,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根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遭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揉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髹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绷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因缘错配,

鸾凤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

背夫与你偷情,

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

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