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7/49页)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