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4/25页)

情夫倒也有过个把,只是先前那男人骨瘦如柴还外加是肺痨,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缰绳,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发挥。不仅如此,自打被睡过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来种,搞得她要对这个瘦猴似的男人从里到外承包。她被他睡,还要给他种地,就这样,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见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了——那女人既好×又像男人一样能吃苦。显然这话是从肺痨嘴里放出来的,如今已经独自成虎成狮满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痨一脚踹到山脚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断绝了再与男人睡觉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猪睡了也不会转身就被卖掉吧。

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眼见自己终于熬成别人的婆婆了,还没开始舒畅一天呢,儿媳妇就早早咽气了。儿子三十岁就又恢复成光棍儿了,终日急得上蹿下跳,看见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真是可怜,早早就没娘了不说,脑子还不灵光,越是看着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

挨过两次打之后,阿德果然问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可是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终日观察着她的脸色,捕捉着她脸上乍现的一丝半缕的晴光,伺机再问。每隔几日,一端起饭碗,阿德的嘴就会娴熟地绕到这个话题上来,那就是关于埋在地下的母亲有没有饭吃的问题。白氏从这儿堵住,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每到这个时候他简直就像一辆上了铁轨的火车,被轨道牵引着,根本无法停下,即使知道哪个站该停,他也停不下来。他所有的结论一定会准确无误、庄严肃穆地滑进最终的车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亲究竟饿着了没。

她看出来了,如果有合适的入口,他一定会钻到地下给他母亲送饭的。不管怎样,这个傻子的悲伤还是让她有些吃惊,她看着他迟钝的脸和半伸出来的舌头,忽然觉得她其实并不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小孩。一年前,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木讷的,呆呆的,没有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悲伤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而且就是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一点刹闸的迹象,他好像不仅没有淡忘母亲的模样,相反,母亲像只会自己发电的灯泡一样在他身体里驻扎下来了,时不时就自己发出光来。她透过他的瞳孔都能看见那个死去的女人发出的诡谲光亮,像荒野上亮着的唯一一点鬼魅的灯火。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这孩子,他正不顾一切地向这点灯火跑去。他那么渴望去接近它。

现在,站在坟地里,阿德又迎面绕到了这个百问不厌的问题上,这简直是一座可怖而坚硬的礁石,似乎只要出海就一定会迎头撞上去。尽管他小心翼翼、怯生生地拎出这个问题,白氏还是生气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像拎瓶子一样拎起了他,像晃瓶子里的水一样把他晃了几下,然后大吼:“跟我回家。”说完便夹着双脚悬空的阿德离开了坟地。

她心虚地看看周围是否有人,深更半夜在坟地里流连不去,人们还以为他们祖孙俩是合伙来盗墓的。

桌上又是毫无悬念的两碗小米稀饭、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实,一个个都能赛过磨盘,稳稳地盘踞在碗里。就是靠这土豆,山里女人才长出了敦实的屁股和乳房。白氏夹起一块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红的辣椒就往嘴里塞,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酱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极艳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两片土豆了,阿德还坐在桌子后面不动。他呆呆地坐在灯光下,像块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说:“快吃。”阿德忽然抬起头偷偷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她生怕他嘴里又说出关于那个死人有没有吃饭的话,连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妈肯定有饭吃,埋她的时候我往她嘴里塞满了饭,她永远饿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