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神田锦町的里长屋里,关根中尉正坐在矮桌前,摊开字典和书籍埋头学习。
虽是跟人搭伙租的周日房,但房租却不是对半分的。比起当真只有在周日和休假时才能住下的梶原,自己所在的教育总监部可以随意外宿,因此关根基本上是隔天就会来住下的。
现状已经如此,更何况第二年春天关根就会娶妻,让对方搬出去也并不能算是任性的要求。“我有个好消息,”关根中尉沏着茶,满脸微笑,心情看来极好。“怎么?她要从女学校退学直接来嫁给你啦?我说行行好吧,你们还得在一起一辈子呢。犯得着这么急么! ”“不是不是。你先听我说。之前我不也提过我申请转到经理学校的事吗,仰仗着总监的关照,事情进行得挺顺利的。 ”
教育总监部管理着陆军名下的各所学校。在军事机关中虽然不太起眼,但作为长官的教育总监,那也是跟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并驾齐驱的“陆军三长官”之一。现在的教育总监可是男爵浅田信兴大将,要是有他发话,别说什么顺利,几乎就跟成了没两样。“也就是说你光荣地被任命为了陆军经理学校教官吗? ”“不,比这更厉害。上面下了通知,说在河田町任职实在是屈才,让我保留总监部在籍去念帝大。 ”
“帝大?那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嘛!对了,叫你去学什么? ”
“说是去医学部学营养学,应该算是军医的范畴吧。我原本是想学经济学的。总觉得那应该是将来军队里不可或缺的知识才对。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喝醉了的关根曾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慨“我根本就没想过当军人”。就算是出自真心,也是绝不会再提起的牢骚话了。那应该是他因为迫击炮失去左手手指不久后的事。
那句话一直盘旋在梶原的心里,因为自己其实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没落士族的家庭,没有把孩子送去大学或是专门学校的余力,又因为舍不下家门的矜持,参军才成了唯一且最佳的出路。
当然,陆军幼年学校也不是免费的。梶原和关根那一代被采用的时候,每月的学费是六日元五千钱,其实比民间的中学还要贵。但入校后,学习能力和成绩优秀的学生经教育总监裁定,就能够全额免除学费。而其他的很大一部分人也能享受半价的减免政策。
梶原对自己很有信心,而成绩原本就很好的关根一开始就是冲着这项减免来的。没落士族家的优秀子弟,也只有在慈善家的援助下才能当上军人。
“陆大的考试怎么办? ”“管他的呢。比起连兵棋都拿不起的独臂参谋来说,能和官员周旋交锋的将校才更为宝贵吧。以上,好消息报告完毕。 ”他选择就此打住而没有继续畅谈理想,应该是连自己都觉得幸运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吧。
从士官学校毕业又在部队工作一段时间后,将校们就会发现军队这个世界有多狭小。在已经成型的组织机构中,根本没有任何无法预测的未来。也就是说同龄的年轻人们自由描绘自己梦想的事,是不可能在军人身上发生的。
身为军人却能同时在帝大就学研习学问,简直就是例外之外的梦。在只有战斗这一唯一目的的人生中,竟出现了一条能够体现自己价值的道路,对军人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幸运的事了。
“帝大是公费? ”
“细节方面的问题还没谈过,但既然是以命令形式下达的,不至于让我自费吧。 ”
“你还真是尽孝啊。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的学费全免,如今又能公费念帝大。 ”
“全都归功于我的伤。 ”
关根中尉举起了装有义指的左手。梶原惊觉自己一句“尽孝”实在不妥。准确地说那应该算是对损坏身体发肤之罪的补偿。自己竟然会犯了军人不该有的嫉妒。
“抱歉。我收回刚才的失言。 ”然而这一句也是没必要的。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只是默默地嘬着手里的茶。“你对西乡隆盛怎么看? ”为了缓解尴尬,梶原开口问道。
“怎么突然提这个啊。说起大西乡,那可是维新英杰,是咱帝国陆军之父。从幼年学校时期起,大楠公和大西乡的事迹不都听得耳朵长茧了么。现在你再来问我怎么看,还用得着说吗? ”
虽然算是答非所问,但作为陆军将校,这也算是满分的回答了。西乡隆盛与其说是一个历史人物,更像是一种象征,是接近于神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梶原才对一刀斋所描述的西南战争的真实始终难以信服。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那一切不过是西乡和大久保合伙演的一出戏。“不过,关根呐。若说是陆军的生父,从实绩上来讲不该是大村益次郎吗?而继承其遗志创造出当今陆军的人,也是山县元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