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铁之助伏在地上自顾自地说完一番话后,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小姓的房间。简直就像在跟路上的地藏菩萨像什么的倾诉一样。因为作为听众的我,自始至终连个嗯字都没说过。

我算是明白了 ——他根本不傻。何止不傻,应该说他不止头脑明晰口齿伶俐,还胆量过人。通常小姓组的少年们在我面前根本就不敢说太多话,对于他们的本性我也是完全不了解。

恐怕他回去以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到底为什么生他的气吧。然后他应该是将心比心发现了问题,于是才跑来跟我赔不是的。

想到一个半大孩子能把事情看透到这份儿上,多少觉得有点被他小瞧了。可只有那次,感慨跑到了怒气之前。我的确是想和山口家断了关系的。什么父母子女的牵绊,都见鬼去吧。送金武士家的后代多少都有些乖僻。为了不被人指指点点,通常都会特别努力上进。其中不乏被提拔成了大人物的例子。

你看,像作为勘定奉行掌握着幕府财政命脉,在江户开城的第二天用手枪自杀的川路左卫门尉算一个;应允开城的胜安房守也是;还有一路远赴箱馆,抵抗到最后一刻的榎本和泉守……支撑着走投无路的德川幕府的武士里,跟他们一样的暴发户子孙们比比皆是。

不过呢,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把那种偏执当作动力,而是一路乖僻到了底。尽管如此,虽然是送金武士,但还是在剑术上付出了高人一倍的努力,而且为了比真正的御家人还要御家人,平日里更是一言一行都处处留心。

我内心里的那种矛盾,你能懂么?

到底让我变强的,还是山口家。因为将父亲买来的虚名落实成了实力,我才变强了。

映在刀身上自己的脸,日渐与父亲重叠了起来。偶尔从一些言谈举止和声音上,突然想到父亲,心里都厌恶得紧。外貌若是相似,内里也差不多。就算从家里逃了出来,血脉却让人无法拒绝。

哪儿还睡得着啊。就像铁之助推度我的人生那样,我也不得不想方设法去剖开铁之助的内心了。

说简单些,我们是一类人。所以铁之助才能推测到这种地步。我也能揣度到他内心的想法。只不过,我和他有一点不同。我有一副好体魄,还有无敌的剑术,而铁之助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能够扳倒自己偏执心的力量,除了忍耐忍耐再忍耐,别无他法,于是沦为了乞丐。

第二天一早,庭院里开始间稽古后,我撩起袴摆,绑上袖带走出了房间。

从来不与队士们稽古的我突然出现在了走廊上,让在场的人好不惊讶。队士们原本在永仓的口号声中已经开始了素振,此刻大部分人的木刀都停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也不怪他们,谁叫我穿得煞有介事,还一本正经地带了两把刀呢,任谁都会认为苗头不对吧。

永仓只是瞥了我一眼,继续无动于衷地大声气合着。

——铁之助,跟我到后边去!

我趁着永仓声音的间隙喊了一声。这一下队士们的动作又跟卡了壳似的停住了。铁之助一脸煞白,直直地盯着永仓的方向,似乎是在求救。可 永仓只是扬了扬下巴,说了句“去”。

像他那样的高手,对方有无杀气一下就能感知出来。虽然不至于知道我的目的何在,但却看出我不会动手。再者,都说了神不会在人前让另外的神下不了台的嘛。

我光着脚走进庭院,朝着宅子的后院走去。铁之助口吐着白气跟了上来。就几步路,却走得跌跌撞撞的,恐怕在他看来,我是要跟他真剑比试一下,然后杀掉他吧 ——就跟单方面处刑没两样。

御役屋敷的外庭是铺着玉砂利的广场,而后院则是能看到山水景观的书院。池畔边上生满了平铺的苔藓,脚踩在上面可比玉砂利要舒服得多。原本正整理着荒废植物的庭匠们,也因为好奇两人要做什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坐下。我朝着僵成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铁之助说。 ——不会杀你的。面朝着我坐下。误会也得有个限度吧。我在落了霜的苔藓上坐下,把助广放在了右手边。而池田鬼神丸,则是摆在了颤颤巍巍坐下的铁之助面前。原本尺寸就偏短,又因为长时间使用研磨变轻了的鬼神丸,应该是适合小个子的铁之助的。

见我这么做,铁之助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误会了。他长舒一口气,眼巴巴地望着我像是在乞求答案。 ——往后的战场,不会再像鸟羽伏见那样。你也必须要拿起剑参与到战斗中去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铁之助咬了咬牙说。 ——死的决心谁都能做。我要的是能活着歼敌的!“为此我也一直在苦练。 ” ——你这身板根本不适合交剑。今天我要教你不用力取,而是在交手的一瞬间一招制胜的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