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第一次见到近藤勇那天的情景,就跟刚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是我十六还是十七岁的夏天吧。某天,我闲逛着走到了家附近的试卫馆道场。

现在想来那家道场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虽然是有年份的老道场了,可附近的御家人都不把孩子往那儿送。倒是一些看着就不太面善的浪人模样的武士经常进进出出。仿佛只要站在前面双手合十就会招来灾厄的路边破庙一般。整个道场被包裹在一股瘴气中。

其实学习剑术,完全不用特意跑去士学馆啊练兵馆这类地方,附近的道场就足够了,然而现实是谁也不愿去。明明一直就在那儿,却像是谁都看不到它那样。简直就是个跟招灾破庙一样的道场。

据说退隐的上一代当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的主儿,家财给糟蹋了个干净,名声也臭了。不过我见过本人,看着像个好好先生,倒是没有风传里的感觉。

近藤勇是大先生的养子,为了重新振兴沦为小破庙的道场,也算是尽心尽力。然而不论再怎么努力,一处被盖上了恶评印记的小庙,又何德何能再招揽到信徒呢。当时的天然理心流,养着一批实力卓绝的食客。平日里就靠着他们去流言未至的乡下出稽古的收入硬撑着。

我神差鬼使地就到了试卫馆的门前。那感觉,就跟去拜了一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小庙差不多了吧。到底该说它灵验呢还是果真会作祟呢,总之在喊出“叨扰了”的那刻,我的人生就踏上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路。

先是交手切磋一把,对手是冲田。结果是胜负没分出来,反而打成了一团,其他人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开。我被带到了近藤勇的面前,就像一个被拖上白洲[1]的罪犯一般。

当时以为肯定会被臭骂一顿,谁知近藤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哎呀,真没见这么没礼貌的人呢。蛮横无理指的就是你这样的吧。 ”我只是在玄关报上了姓名,不等人传唤就自顾自地闯进道场,也没跟道场主和神位行礼,直直地就跟冲田打了起来……的确是有些过了头。不过近藤的言语中似乎听不出多少责难的意思,反倒掺杂着感慨。

“左构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手之内都是左利啊!遇到这样的对手,难怪总司也拿你没办法了。啊不对,要是打从一开始连竹刀都放在右边的话,一起身就开打也是情理之中了。 ”

我将心里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

——先生难道不觉得在下的做派卑鄙么?

而近藤勇的回答,丝毫没有夹杂任何卖弄。

“剑术,说到底就是杀与被杀的事儿。在自保的同时还要除掉对方,免不了要下大功夫。难道为了活下来就算卑鄙了? ”

我当时是大吃一惊啊。毕竟先前的师父中,没有任何人眼里容得下左利。这也是我自小就辗转在各道场之间,一直无法定下来的原因。我是个拿筷子和写字都只能用左手的极端左撇子,让我跟普通人一样用右构,根本就是阻碍我的长进。因此我才放弃了去道场,决心将自己的左利流贯彻到底。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可以接受在下这样的做派咯?

为了确认对方是不是在戏耍自己,我索性正面提出疑问。不过等着我的,依旧还是近藤诚恳的回答,“都被杀了,哪还能嚷嚷对方卑鄙的?杀人的是赢家,被杀的就是输家,仅此而已。 ”

原本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落了下去。这就是彻底重视实战剑的天然理心流宗家给出的回答。这一下,我总算下了决心。 ——那可否能让我拜入门下?身边笑声顿起。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池的话,当年一起上京的几个人,那天都在场。冲田、土方、永仓、原田、藤堂、山南、井上 ——一个个都是一副捧腹大笑的模样。你知道他们笑什么吗?听听接下来近藤怎么说的你就明白了。

“能多些弟子自然是好的,可我家的道场光是供这几个家伙的口粮就已经紧巴巴的了。你要是愿意,在这儿住下来都没关系,月谢什么的就免了,要是你家就在附近,饭还是回家吃去吧! ”

牛込试卫馆道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座像破落的路边小庙一样,甚至没人会回头看它几眼的道场……然而它的地板清洁光滑,光脚走过脚底也不沾尘土。高窗上望出去的天空、屋内吹过的风、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蝉鸣,仿佛都跟这清洁的地板一同共属于这座道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不似粪坑的地方,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不是粪屎的人。你要现在来问我新选组是个什么,我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那天,我久违地回了一趟家。想来应该是手头不宽裕,回去讨些零花的吧。然后像被什么魔怔了似的,回去的路上还朝着路边的小庙合了合掌。牛込甲良町就在柳町的十字路口旁的小山包上,差不多上百坪的地盘,挤满了御家人的宅子。町名据说是取自代代在幕府从事大工栋梁行业的甲良屋敷。而我家和试卫馆的距离,也就只隔了那么一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