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哎哟哟我说你还真是个好事儿的人。
近卫兵的话,连盂兰盆和正月假期都没有吧。何况先帝当初贵体欠安鲜少外出,大葬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么。
难得的假期,既不回家里好好歇息,也不出门散散心长长见识,反而一到晚上就提着一升瓶来听我这个老头子唠旧事……我倒是有点好奇你的目的了。
我家里人也纳闷呢。说你看着像近卫将校,说不定其实是报社记者或者写书的人伪装的。
我说不可能吧,她还问我有什么根据呢。哪儿需要证据啊,不就是去年天览试合上惜败给警视厅榊吉太郎的那个陆军剑客嘛,我可是亲眼看了那场比赛的,哪能有假。
内人也是担心我啊。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的丈夫过去是干什么的,但没少树敌结怨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不管是来报仇还是雪恨的,都没什么好怕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惦记这些事儿,改了不知多少次名字了,可却没见着谁寻上门来。不过内人因为不知情,反倒免不了提心吊胆。
昨夜里也是喝到了兴头上,这样那样说了不少。才一晚的份儿,就死了不少人呀。
你回去以后,内人没少感慨。说什么老爷你好像变了。
我问哪里变了,她说我原本是个不苟言辞的人。而且还听说我过去是能动刀就绝不动口的性子。这种传闻,应该是来自那个跟我正好相反,嘴上没闸的冲田总司吧。毕竟以前给我取了“闷葫芦阿一”外号的人就是他。每次我在酒席上自顾自喝着的时候,他就会在我对面大声地起哄:“嘿!闷葫芦!说两句话来听听呗!”然后其他人就会附和着大笑。
不过能在我面前如此嬉闹的,也只有冲田。换个说法吧,因为他是能避开我拔刀第一招的人。虽然我俩并没有真刀交过手,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一个不违后世传说的高手。至少在我遇到过的人之中,他的剑能算是天下第一了。
不单是剑术,任何需要稽古练习的东西都一样,并不是说只要积累经验就能够变强。当然,连稽古也不做就别谈什么长进了,只不过作为师长这种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这世上就是有常人触不可及的天才。做着同样的练习,任你十年的辛劳,人家只消一年就轻轻松松爬到你头上去了。那种拥有几乎可说是神佛所赐才能的人,是的确存在的。冲田总司就是那样的人。
我从没见过那家伙汗流浃背稽古的模样。勤勤恳恳与其他队士稽古的首推永仓新八,然后就是土方,这倒是让人挺意外的。冲田身为天然理心流的师范代,原本应该代替近藤负责带稽古,可以说他的确是没有好好地完成使命。
你想象下。无论哪家道场,当师父的不都是坐在香取鹿岛神位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学生们稽古么。大汗淋漓地陪着学生稽古,通常都是师范代的工作。师父得保持某种程度的神秘感,因此才有了这样的形式。
但八木宅门前的道场里,近藤倒的确老神在在地坐在上座,但下面陪着稽古的却是永仓或土方。根本看不见师范代的影子。于是乎冲田的存在反倒是比近藤更加神秘了。荒稽古之后,队士们都会卖力将地板擦净。然后冲田就会像算好了时间一样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道场内,将天然理心流的形[1]走一遍。那时候的冲田,会穿着跟新衣无异的稽古着[2],袴的褶皱也是棱角分明。他就这样反复稽古,直到光滑洁净的地板上再次滴落上新的汗珠。不过说来也奇了,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单独在稽古。我曾想,说不定是旁人所不能见的香取鹿岛神明,手持古代的枪或者剑在与冲田稽古吧。那是人人都热心于剑术的时代。毕竟是万中挑一的剑士,就算说他身上有武神附体也不会有人诧异。
我身上有无数的刀伤。现在还活着的永仓新八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近藤、土方、原田和井上,一起泡澡的时候,总是会比比谁身上的伤更多。
只有冲田的身体,连挠痕都看不到。仿佛是一尊瓷器,光滑无瑕。总之虽然他所踏足过的激战比任何人都多,但却没有任何的刀剑能碰触到他。
不知经历过多少场麻木挥刀敌我难分的混战。也没少在枪林弹雨里来去。只有他,只有他的身上连剑尖划过的痕迹、炮弹擦伤的痕迹都没有。一定是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在庇护着他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然而冲田却带着那具连刀剑的滋味都不知道的身体,死在了肺结核上。想必他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说不定附在他身上的神明唯独只是不能接受他战死呢。
我要说的可能不是按照先后顺序来的,没关系吧。毕竟过了五十年啰,待在京都前后六年发生的事,就像煮干了的汤锅一样,舀不出来多少了。我家冬天的汤锅没啥情调。不外乎就是昆布打底,再煮上豆腐和萝卜干,撒上盐就吃了。被撵出会津,在斗南生活的那阵子,就连这种汤锅也算得上是大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