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号叫不醒沉睡的人。

撑开慵懒的眼皮,映入视线的是榻榻米地板。

要不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不介意继续睡下去。

梶原中尉的假日,就是这样。

就算是回多摩老家,双亲健在时倒的确能睡上懒觉,但家主换代后,总不能不顾及嫂子的感受吧。就算能过这一关,兄嫂膝下的娃娃军们对身为陆军将校的叔父那可是崇拜得很。每天一大早上学前,总会跑来找自己煞有介事地点下名、间稽古[1]什么的。

相较而论,营内休假就自由许多。只是在将校宿舍里赖着床,对起床号听而不闻的做法,总让他略感内疚。号声响毕,军营里顿时就热闹起来,营庭内陆续传出点名或列队的号令声。梶原多少带着点不服气地用毛毯裹住身体,说服自己 ——这是我的正当权利!然而当嘈杂的间稽古和操练开始,吃饭号又响起后,他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神田的周日房是同近卫联队里一位上官转租给他的。那位上官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居所,周日房就空了出来。只不过晚婚的大尉还好说,单凭穷小子中尉的薪水,是决计负担不起房租的,于是他叫上了自己士官学校的同期生合租。

听那位大尉说,这间周日房的历代房客,没有任何一人被征去过日清日俄战争。不仅如此,大家都是顺利成家后离开这里的。能够沾沾福气自然是好事,不过对房东而言可不是什么开心事。毕竟一个个都转租的话,礼金敷金[2]是指望不了的。

至于那位房东,看来像是个寡妇,约莫是天保年间出生的。至于她膝下是否有儿女,如果有,又在哪里,梶原也没多过问。毕竟若是戳到人家的伤心事就不太妥了。

“电车开通前,这一带成天都能听见近卫联队和炮兵工厂的军号声。所以过去好些人抱怨说如此要周日房有何意义,其中还有入住翌日就退了租的。 ”

梶原睡到快正午才起来,心血来潮想着把兜裆布给洗洗,就去了长屋共用的那口水井。刚巧碰上房东在边上淘米。

叫一句房东,其实她和其他租客一样,就住在长屋的头一间里。只是不论什么时候碰上,她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牙齿也从不忘用铁浆涂黑。这人谈不上高傲,但言行举止中无不透露着与一般市民大相径庭的气质。梶原从她身上总能看到已故祖母的影子。

“那电车如今被市役所尽数收了去,转乘不再需要车费,对市民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啊……军人是不是不会乘电车呀。 ”

市营电车对梶原而言的确是个难题。遍布东京市内的路线交织成的巨大迷宫,不仅仅是东洋第一,恐怕就算说它是世界第一也不为过。要熟悉路线并分毫不差地将它运用起来,绝对不是件容易事。加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军人乘坐电车,但按照传统教养,军人外出理应是步行的。万一上错了车或是坐过了站,错过归营时间问题可就大了,相较之下自然是步行更能让人安心。就因为抱有这样的观念,梶原从入读市之谷幼年学校到现在的十来年里,虽生活在东京的正中央,可乘坐市营电车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对了,有件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梶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是从榊警部那儿讨来的剑术高手一刀斋的地址。“如果要去这个本乡区真砂町三十番地,该怎么转车呢? ”

房东瞥了一眼写着地址的纸条。“中尉先生,瞧你这一身酒气……”语气听来竟带着责备,“单有所番地的话,可不好找。说是本乡,那范围也大了去了。 ”

“好像是在真砂町车站下车,再沿着富坂往下走,靠右手边的人家。 ”房东抬起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看来是在脑内画着路线图。

“若是那处,在春日町的十字路口下车更妥,那一站就在富坂的左岸,如此不用再转乘就能到。要记得是曙町方向,可别坐上三田方向的车呀。对了对了,中尉先生的话,可以买军人专用的往返票,这样就只需要通常单程四钱的费用。不过听说将校军官们总碍着面子,不愿买军人票。这事儿在我们这些老百姓看来,反倒有些滑稽了呢。 ”

房东说完抬起手背遮掩着露出黑齿的嘴,呵呵笑了起来。

梶原倒没去在意什么军人折扣。至少他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榊告诉他的在真砂町下车与房东所指是不同的线路。现在他只需要从神保町车站上车,然后在春日町下车,沿着富坂向上走,注意左手边的住家就好了。

“简直就像在查字典嘛。房东太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东京生活的? ”“说起来呀,我从牛込娘家嫁到此地,都是御一新前的事儿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算是彻头彻尾的老古董啰。 ”“瞧你说的,房东太太你这样博识的古董,可是帮了我大忙呀。 ”“不过话说回来,大正这年号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有朝一日,明治在人们的眼里也会变成过时的古董吧。 ”看来房东恐怕是当年明治维新后那批不愿放弃江户,坚决留下来的旧幕臣家眷之一。梶原甚至猜测过她会不会跟自己的祖母相识。可转念又想若是这时候把话匣子打开来,自己宝贵的假期估计就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