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中午刚过,在从克罗马迪回来的路上,汤米·凯辛老房子的照片终于复印好了,收到消息时,凯辛刚好在通向布戈尼庄园的岔路口附近。

他放慢车速,转了个弯,开上山去。他并没有考虑太多。他可以在山顶左转,沿着山路绕过去,穿过肯梅尔,顺便去跟伯恩打个招呼。

他选择了右转,绕过弯道,把车开进了布戈尼庄园的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约感觉应该在这里结束那个案子,在它最初的地方。他停好车,沿顺时针方向绕着房子走了过去,起码有十几个警察曾沿着南边走,他们排成一队,缓缓地移动,仔细观察地面,捡起地上的树枝反复研究,寻找树叶下面的可疑线索。

今天,地上几乎没有一片叶子,所有的一切都被清理过了,那位当地橄榄球传奇人物和他儿子显然仍在庄园里工作,而且最近刚刚来过,拔除了杂草,修剪了草坪,耙走了石块。他走进通向厨房的入口,穿过藤架,藤枝上没有叶子,但蔓条错综复杂紧密缠绕,遮蔽了光线。

左边是单层红砖的附属建筑,一个铺着地砖的庭院,粉色旧砖摆成了一个个人字形,有些砖陷了下去,像碟子一样盛着水。

凯辛在两栋楼之间走着,穿过一扇华丽的铸铁门,里面是一个晾晒场。晾衣绳挂在木制十字架之间,足够晾晒一整支军队的衣物。他继续往前走,修剪过的草坪一路延伸到五十米开外那道生锈的栅栏,再过去是一大片围场,边上种着高大的松树,再往远处是一条路。

他又走回到房子的西南角,这里是一块干净的空地,一个狭长空旷的长方形空间,四周用巨大的陶土罐种着柠檬树,许多树看起来状态不佳,叶子变黄了。

凯辛家的老房子后面也有四棵柠檬树,他小时候常在柠檬树上撒尿,尿在树干周围,他父亲经常在喝完茶后带他去尿。他们从一棵树尿到另一棵树,米克·凯辛能尿遍四棵树,最后一棵少一点。乔早早就尿完了,但他还是会跟着父亲继续跑,和父亲站在一起,把他那空空的“小水管”对准地面。

“有些地方,树只能得到这点水。”他父亲说,“那是在干旱的国家。尿没什么不好,经过了过滤,把不好的东西都留在身体里了,人的思想也是一样的,总是抓住坏东西不放。”

院子对面是座长长的砖砌建筑,两层楼,一楼有门有窗,二楼是悬窗。凯辛走过去,费力地打开中间那道巨大的双门,里面是一条跟大楼差不多宽的走廊。

走廊的右首边有扇半开着的门,他径直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两边的窗户采光很好,是个陶艺工作室——两个大转盘,一个小转盘,几张搁板桌,几辆一字排开的钢制手推车,袋子堆放在离得稍远的那面墙上,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袋子和罐子,还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工具。房间里没看到任何陶器,这地方干净整洁,就像每天放学后打扫过的教室。

凯辛沿着走廊来到左边的门旁,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发现有好几个,顺手按开了它们。

屋顶的三排射灯亮了,这是间无窗的画廊,地上铺着光滑的灰色石头地板,光秃秃的苍白墙壁。屋子里有张细长条的黑色桌子,几乎和房间一样长。桌上间隔均匀地摆放着一些罐子,凯辛数了数,一共有九个。它们很大,超过半米高,像是削掉顶部的巨型鸡蛋,唇口很小。凯辛觉得这是种美丽的形状,也是陶罐希望变成的形状,如果陶工允许它们自由选择的话。

他走近了些,分别从两侧观察它们,现在他才发现它们鼓起的弧度其实是略有差别的,颜色也各不相同。陶罐上有条纹、线条、斑块,或者斑点图案,黑色的似乎在吸收光,红色的看起来像是从罐子细小的裂缝中漏出的新鲜血液,而那些透着伤感又不失可爱的蓝色、棕色、灰色和绿色,更像是从太空中看到的地球。

凯辛伸手从上到下触摸着陶罐。罐体开始很光滑,向下渐觉粗糙,那种感觉就像抚摩着女人的颧骨,向下却成了男人蓄了几天的胡楂儿。触手冰冷,仿佛诞生时经历的地狱之火使它对温暖永久免疫了。

这是布戈尼制作的全部陶器吗?还是只留下了这些?房间里没看到其他陶器,凯辛小心地捧起一个,翻过来看了看底部:字母CB[1],还标注了日期,11/6/88。

他把陶罐放回原位,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身看着陶罐,他不想关灯,不愿把它们留在黑暗中,让它们的色彩变得毫无意义,那会是对艺术的一种浪费。

他关了灯。

这栋建筑的其余部分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二楼的一侧是空房间,另一侧是装修得很舒适的生活区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格,一间客厅,一个卫生间,还有间厨房。他打开一扇门:那是一间小卧室,里头有一张光秃秃的双人床,一张床头柜,一个衣橱,窗外是绵延的牧场,除此之外,几公里以内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