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竹报平安

赵王府位于京东,原是先帝赐予一钟爱宗室返京朝觐时所用,后来那宗室去世,此邸便被皇帝转赐给了赵王。因那宗室不过领郡王爵,府第又有了些年头,在外人看来,便不免显得狭隘破旧。或有好事者几番劝赵王再做修整,他皆以客居京城,无需用心为由拒绝。久后也便无人再提此事了。

府内的内侍总管长和欲寻赵王,素来不消费心。赵王定楷为人颇自律,内鲜嬖宠,外寡交游,又少口腹之欲,若说喜好,无非是有些丹青癖,是以他一日之中,竟有大半时间是在书房内消磨度过的。此日长和亦不作他想,回府后向众人嘱咐了一声,径自便进了西暖阁内的小书房。

定楷果然便在书房内,着一领半旧的窄袖团领襴衫,戴曲脚襥头,装扮便与一寻常仕子无二。他年来身材眉目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儒雅风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贵亲王的模样。且比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肃杀之气,又多出一番从容安逸。定楷待下亦甚为宽和,是以府内众人在他身边并无太多忌讳。长和又是他的心腹,此刻不告而入,才觉今日室内气氛颇与以往不同,周遭竟无一人随侍,定楷依案而坐,对面亦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和从未见过此人,便不免一番打量,见他虽然面色黄滞,眉目却颇为清雅,穿着一袭锦缎新衣,却是太过长大,便愈发显得身形瘦小,神情亦甚是紧张局促,不过随着赵王问一答一,并不敢多做言语。定楷在说话间被长和闯破,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此事如今告知他也无妨,便颔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继续问那少年道:“觉得是京城好?还是你住的地方好?”

那少年面露羞涩微笑道:“自然是京城里要热闹多了。”定楷又笑着问道:“那此次我教人陪你在京里多留两日,四下走走看看可好?”那少年勉强点点头道:“好。”几番抬头,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的样子,长和看他脸都涨红了,才怯生生问了一句:“肖大人,我还不能够见到姊姊么?”定楷并不答话,那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毕竟年纪还小,满面的失望终于掩饰不住,低声道:“我都快不记得姊姊长什么模样了,姊姊这么多年,也没有给我写回一封信来,连母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问一问,她是不是早已经把我忘记了?”说到母亲,两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红潮,几点泪水终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慌忙用袖口擦了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道:“你姊姊还是官身,不便见你,也不便给你写信。你若果然想她,不若给她写几个字,我托人带去给她可好?”那少年面露欣喜之色,连忙点了点头道:“好。”定楷在案上取了一支笔,递在他手中,问道:“你近来的字写得可比从前长进了些?”那少年回答道:“我每日都要写五六十字。”定楷摇头道:“只怕字是写了,好却未必。不过你姊姊和你分别时,你还不会写字罢?只要是你写的,她见了便是欢喜的。”那少年似是急欲让自己的姊姊看到自己学书有成,忙把笔舔墨,又接过定楷递上的信笺,一面热忱地望着定楷,问道:“我和姊姊说些什么?”定楷思想片刻,答复道:“既是家书,不如就说说你们从前在一起时的事情吧,她应当爱听的。”那少年苦苦思索,终是讲出了二三桩年深日久的极寻常小事,又迟疑着不知当如何措辞着笔。定楷见状,笑道:“不若如此,我来口述,你来写便是了。”也未待他回答,略一沉吟,嘱咐道:“弟文晋顿首顿首,姊姊见字如晤。”那少年道:“称女兄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必,你姊姊爱你这么叫她。”那少年不敢争辩,点了点头,笔录了这句。定楷看他写完,又道:“尔来气息凝肃,时迫季秋,又当与吾姊分别时节矣。流光抛人如斯,弟与吾姊不见之年,已不堪一掌之记。弟饱暖之时,不知吾姊身居何方,无饥否?无寒否?安乐否?

“弟于避秦辗转之中,见薄暮风动木叶,联翩急下,中夜露结为霜,复为冷月所创,满目光波涌动,激人哀思。念及旧家屋后有沟渠,雨落水涨,弟时年幼,向闻长兄诵《秋水》篇,以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汤。惧慈母操箠,哭告于吾姊处。姊亲为移暖煮糜,弟犹以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涕而拒食。及此家门横罹□,各自一方之时,虽欲求姊所造一颗粟、一籫饮,复可得乎?”

这信不短,中间或有字是那少年尚不会写或不明意思的,皆赖定楷一一为他讲明。那少年一边想念往事偷偷忍泪,一边问道:“大人说的文词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写的,会不会烦恼?”定楷笑道:“你姊姊欢喜且来不及,何暇烦恼?”那少年点了点头,照他所说一一写下,便又抬头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