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半面檀郎
西府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住了一路走马观花的许昌平。
许昌平整顿衣衫,再度施施然入阁,微微一笑,四下里稍一环顾,朝定权行礼道:“臣拜见殿下。”定权这回倒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主簿请吧。”许昌平亦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撩袍坐了,问道:“殿下召回臣,可有令旨?”定权着人将奁中纸条交给许昌平,笑问道:“如此举动,主簿没有异议罢?”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其上只有寥寥数字,前无台头,后无落款,无章无印,许昌平面上却微微改变了颜色,喃喃自语道:“金错刀?”
定权笑道:“许主簿果然博识。”许昌平摇头道:“实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胜荣幸。”将那字条亲手奉还定权,方道:“臣并无异议。”
定权嘴角一扬,微微笑道: “既如此。便请借许主簿慧眼一观——中书省的空缺,陛下究竟会推举何人?”
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浅见,陛下大概是谁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孤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一门,簪缨旧族,三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的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都督的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说到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至于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孤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面色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来,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装,走到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作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不妨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酌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但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怕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