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颜色鲜艳的小草坪平缓地伸向明亮的大海。

草坪的边上种着深红色的天竺葵和锦紫苏,铸铁花瓶被涂成巧克力色,间隔着竖立在通往海边的蜿蜒小道上,矮牵牛花和盾叶天竺葵花环从花瓶里伸出来,向仔细耙过的碎石路面低垂。

在悬崖与方正的木质房子之间(房子也是巧克力色,但露台的锡屋顶刷着黄棕相间的条纹,作为遮阳篷),两个大靶子放在灌木丛前。草坪的另一端,面向靶子拉起了一个真正的帐篷,四周放着长椅和花园椅。穿着夏装的女士和身穿灰色双排扣长礼服、头戴高礼帽的男士要么站在草坪上,要么坐在长椅上。不时有穿着浆过的棉纱衣服的修长少女从帐篷里走出,手中拿着弓,她们将箭射向靶子,观众则停下谈话观看结果。

纽兰德·阿切尔站在房子的露台上,好奇地看着下面的场景。明晃晃的刷漆台阶两侧各有一个架在明亮的黄色瓷器架上的蓝色陶瓷大花盆,每个花盆里都栽着一株长刺的绿植。露台下方种着一宽列的蓝色绣球花,周边以更多的红色天竺葵点缀。在他身后是他刚刚走出的会客厅法式落地窗。从摇曳的蕾丝窗帘往里一瞥便是锃亮的镶木地板,地板上零星摆放着印花棉布椅垫、矮扶手椅和铺着丝绒的桌子,桌上堆满了以银器盛装的松糕。

纽波特射箭俱乐部总是在博福特家举行八月聚会。除了槌球外,这项运动向来没有碰到什么对手,现在却因人们喜爱草地网球而被逐渐冷落,但后者仍被认为过于粗莽不雅,不适合社交场合。射箭作为一个展示漂亮衣裳和优雅姿态的机会,依然稳守阵地。

阿切尔惊奇地看着底下熟悉的景象。他愕然发现虽然自己对生活的反应已完全改变,可生活依然如常。是纽波特第一次让他意识到这种改变有多大。去年冬天,当他和梅在纽约那栋带弓形窗和庞贝式前厅的黄绿色新房中安家时,他如释重负地重新开始事务所的例行工作,日常活动的恢复将他与过去的自己联系起来。此外,他还很激动能为梅的马车选择一匹醒目的灰马(马车是韦兰夫妇送的)。他也一直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地布置他的新书房,并且不顾家人的怀疑和反对,落实了自己的想法:深色的压花纸,伊斯特莱克书柜以及“如假包换”的扶手椅和桌子。在世纪俱乐部里他又见到了温赛特,还在纽约人俱乐部[31]里见到了与他一个圈子的时髦年轻人。他长时间潜心钻研法律,不时外出就餐,或在家中宴请宾友,偶尔在晚上观赏歌剧和话剧,他的生活看起来依然十分现实,循规蹈矩。

但纽波特代表着从工作逃离到一种浓厚的度假气氛中。阿切尔想说服梅在缅因州海岸远处的一座孤岛(岛屿十分恰当地被取名为“荒山”)上避暑,岛上有几个勇敢的波士顿人和费城人在“原始”的小屋中扎营,传来消息说那里有醉人的美景,还有树林和水中的狩猎者般的野外生活。

但韦兰夫妇一向只到纽波特去,他们拥有悬崖边的其中一间方正的房子,他们的女婿想不出好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和梅不加入他们的行列。韦兰夫人相当尖刻地指出,如果梅不能穿夏装的话,那她在巴黎辛辛苦苦试这些衣服便相当不值了。对于这种争论,阿切尔一时还不知如何反驳。

梅自己也不能理解他为何莫名其妙地不愿以这种合理、愉快的方式度过夏天。她提醒说,他单身的时候一直很喜欢纽波特。他无法辩驳,只得承认既然他们能出双入对,他一定比以往更喜欢这个地方。但当站在博福特家露台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草坪时,他却不寒而栗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了。

这不是梅的错,那个亲爱的小可怜。如果他们在旅行中偶尔不合拍,那么当他们回到她熟悉的环境中时便会恢复和谐。他早就预料到她不会令他失望,而他每次都是对的。他之所以结婚(和大部分小伙子一样),是因为他在一连串漫无目的、多愁善感的冒险都过早以厌恶告终时,遇见了一个完美无瑕的迷人女孩,她代表着和平、稳定、情谊,和一份无法逃脱的责任所带来的坚定。

他说不上做这个选择是不是因为误会,因为她满足了他的一切预期。毫无疑问,能成为纽约一个漂亮、受欢迎的已婚少妇的丈夫让他深感满意,更何况她还是一位脾气好、讲道理的妻子。阿切尔向来不会对这些长处无动于衷。至于婚礼前夕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段短暂的疯狂,他不断告诫自己说那只是他业已放弃的最后一个试验罢了。他几乎无法想象自己曾在清醒时幻想迎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在他的记忆中,她只是众多鬼魂中最哀伤、最悲惨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