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暮色越发浓重了,这一场止而复下的秋雨淅沥不绝,绵密而寒凉的雨幕笼罩了天地,整个魏县阴霾不散,沉于灰暗迷濛。
马蹄踏起破碎水花,长街空寂,两侧民居内已经渐次点亮灯火,零零星星闪烁光影。寒凉的雨水打在江怀越身上,他望着前方,似乎可以望到极其遥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望不到。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街巷,起初像是逃亡般策马而去,不辨方向只是往前,直至白马奔至死路,他才茫然回顾,调转了方向,然而就此不识来时路。
在昏暗暮雨中,江怀越骑着白马踽踽独行,他没了纸伞,亦无心避雨,只是那样木然前行,一任雨水打湿了苍蓝曳撒。
长街尽头是河岸,茫茫秋雨洒落水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数波纹晃动荡漾。这一张弥天大网,让人困溺其中,无法挣脱逃离。
许是长途奔袭太过劳累,就连白马行至此处,亦嘶鸣着不愿离去。
他紧拽着缰绳,冒着大雨,拖着白马逃亡般寻到了河边简陋的凉亭。
一身原本整洁精致的曳撒已尽湿透,就连腰间垂坠的碧玉红缨流苏亦滴落水珠,河边寒风席卷,雨幕缭乱弥漫,挟着刺骨的冷意扑进亭子。
他连脸庞都被风雨吹袭得冰凉了,却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停留在这空旷河边。
缓慢地坐下,面对着萧飒秋风秋雨,淅沥打在心头。
河边停靠了船只,与沿岸的民居一样,幽幽亮起了灯火。雨幕中,那一点点一盏盏灯火,像是跃动着的星莹,跌落在迷茫视线里。
偶尔有行人打着雨伞匆忙走过,亦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归向家园,无论风雨再大,寒意再浓,总有一盏灯火为他们亮起,总有几位家人为他们等待。
陈旧而狭窄的木船里,传来了炒菜起油锅的声音,嘁嘁嚓嚓,满溢着凡俗人家的烟火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着小曲做着饭菜,或许是个朴实的船夫,或许是个勤快的妇人,也或许,是个懂事的少年……
有人值得他们等待,在秋雨侵袭的黄昏,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为的是尽早回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可是他却独自攥着缰绳,形神落魄地滞留在此,回不了过去,寻不到前方。
再艰难的旅途总有归处,然而他呢?
西南大瑶山是梦里都已经模糊的故乡,他是在战乱后被强行施刑的俘虏,隔着千山万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旷野间自由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残梦里的一道暗痕。
他被拘囿在了赭红色高墙之内,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到生命终结,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日夜。
所谓的权势,不过是华丽蟒袍上的金银刺绣,耀眼而虚无。
紫禁城再大,不过是沉沉浩瀚茫无际涯的海洋,波澜暗涌,随时能吞灭一切生灵。
京城府邸再奢华,不过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营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内回去居住的时间,甚至屈指可数。
偌大的府邸,只是居处,不是家。
可是他长途跋涉赶赴到这里,与京城不算很远也不算太近的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为的是什么?
江怀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数年前那段太过短暂又太过美好的梦,它真实又虚幻,却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让他来不及伸出双手碰触弥补,就像金粉银屑纷纷散落,从指间消失不见。
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令他魂梦牵念的姑娘,她娇俏着伏在肩上的感觉,至今还存留不散,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摇晃前行的车中,密闭的空间里,始终都有她陪在身边。
所以他后来,一直回避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