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忘我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两句诗,两名儒生也只能觉得好而已,但说好在何处,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强在什么地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自是两人还没到这重境界的缘故。

可是贺知行和徐清长却知道李志常这两句诗,不单单强在质朴自然,更是一种点醒。

过去他们也听过这种道理,但没有今天这么直观。

因为李志常以树枝为生机,以大地为纸,借助了天地的便利,自然的气机流转。

将那种意境,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直入他们的内心深处。

可以说李志常这一番演绎,不止是要压过徐清长所写字那样简单,而是当头棒喝,禅宗的狮子吼。

种种妙悟,纷至杳来,在电光石火间,两人心灵受到的洗礼,绝非简单的言语描述。

这就好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志常这演绎,便让他们的积累,有了质的变化。

其实这不是说,李志常这有那么厉害,能简简单单施为一番,就胜过两人苦读数十年,积累的学问。

而是因为他们两人积累深厚,才能借着李志常的点化产生妙悟。

如同化学实验,有了核心材料,然后可以反应,生成有用的物质。但是如果加上催化剂,就可以将这一过程大为缩短,反应速度,成千上万倍的增加。

而两人究竟悟到了什么,还得从这诗文中说起。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名为写景,其实染上了徐清长自身的感情色彩,可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言能达意。

自来能做到这一步的,都当得起才子之名,可谓出类拔萃。

但还算不上真豪杰,真大学者。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便显得极其自然,没有浓墨重彩,词句之中,无一处着我,却物我浑然一体。此可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便是无我两忘,极高明的境界了。

‘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高下自然有别。

‘有我’便不能忘我,一人所见,便有局限。

而‘无我’,却是以物观物,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能够以各种角度,正确看待天地间自然的道理,更进一步,便能洞悉天地变化,宇宙运转,自成一片天地,自有一番不可磨灭的道理。

可以这样说,能写‘有我’,固然是人才,却局限一方。能写‘无我’,方才称得上豪杰,为万世表。

这‘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是不是李志常所作,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志常看破徐清长境界的局限,其胸襟气度,自然在徐清长之上。

所谓三流人物比气力、二流人物比智量,唯有超卓人物,才可以胸襟气度,走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

“气学一脉认为世上万物,都是由气构成,物质和虚空,都只不过是气的不同形态。唯有领悟了气,才能掌握天道人道。李志常刚才就是在以‘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来描绘一方天地,一方山河,归根到底,不脱离道家忘我之境,不脱超脱物外之情,而这一切,又根基于气的演化。

那书法的意境,可谓茫茫渺渺,浑然难测,足见李志常的厉害处。”

贺知行看向李志常,心中不免更加慎重了。

徐清长大大方方,拱手一礼,说道:“这十几年浑如一梦,直到今天才有所醒悟,这一切都拜李兄所赐。”

李志常受了对方一礼,并不避讳,他受得起,不接受,反而是对徐清长的不尊重。

只是淡淡回道:“以徐兄的才学,将来也能领悟到这一点,而且若非徐兄、贺兄这等人物,别人也未必能领悟到什么,终归道可以传,但能否有所成就,仍得看自身心性。”

“话虽如此,可是若无李兄,还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多蹉跎多少时光。”徐清长不由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