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是在七舅爷死后出生的,有关他老人家的信息很多是从听戏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着父亲去听戏,印象最深的是《逍遥津》。《逍遥津》是出悲苦戏,说的是曹操威逼汉献帝的故事,曹操带剑入宫,乱棒打死了皇后,还鸩杀了皇帝的两个儿子,害得皇上在龙案后头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扬子江驾小舟,风飘浪打,不能回归。

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荡荡,荡荡悠悠,如泣如诉,最终以一句开阔高昂散板“又听得宫门外喧哗如雷”炸雷般结束,让人一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亲听戏,每回听到“猫鼠相随”我都要睡觉,看不到真的猫鼠在台上相搏,很没意思,穿黄袍的皇上在上头没完没了地唱,没有耗子也没有猫,猫鼠不出来,就犯不着那么使劲儿地看,不看干什么呢,戏园子里所购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经干掉了五块,只好睡觉!于是,原本垫着父亲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来,闭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杀人的戏为什么叫了个挺舒坦的名字《逍遥津》,也不知这个皇上怎的窝囊到只有唱,没有别的花样,比如拿个大顶、尥个小翻什么的……总之是稀里糊涂地听,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睡,稀里糊涂中被汉献帝那一声“喧哗如雷”惊醒,看到的是父亲兴奋地直着身子叫好,周围喝采一片。

给汉献帝叫过好的父亲,领着我回家的路上却说,这个汉献帝唱得不好,咬字不准,老家八成是宝坻县种蒜的,你听“猫鼠相随”那个“随”字,竟然冒出了京东紫皮蒜的冲味儿。我让父亲跟汉献帝去说说,下回把紫皮蒜换成羊角葱,父亲说,没有用,娘胎里带来的。父亲又举了几个如雷贯耳的艺术大师名字,说他们在台上有时个别尖团字的发音也不准确,不是没学到家,是偷懒。父亲听戏听得仔细,我不行,听什么都是糊涂。

父亲说《逍遥津》这段二黄唱得最好的,当属牧斋,牧斋之后就再没人能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斋指的就是七舅爷了,七舅爷名景仁,字牧斋,我母亲的表舅,从辈分说,父亲低着一辈儿,不该直接叫七舅爷的字,可是父亲在娶我母亲之前就跟七舅爷是朋友了,一块儿称兄道弟惯了,并没有后来因为成了亲戚而改口。作为媒人之一的七舅爷,在父母亲结婚后,走动得更勤了,两家的关系也变得近了许多。表舅是一种怎样的亲戚关系我搞不清楚,要理清楚这圈套圈的关系恐怕也颇费时间,“文革”时候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就想,我母亲的表舅也数不清,听听吧,都七舅爷了,前头还有六个哪!母亲对七舅爷敬重有加,关照有加,每回舅爷来了都要给舅爷做海鲜打卤面,那时候的海鲜不过是用温水发了的大海米、用鹿角菜和白肉汤打卤,不是现在用的张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过生日才吃打卤面,对舅爷却是特殊,舅爷喜欢打卤面,喜欢鹿角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感觉。

七舅爷专找父亲在家的时候来,他是来找父亲唱戏的,七舅爷一来还没等茶壶里的香片泡出味儿来,我父亲的胡琴就响了,开场便是《逍遥津》,接下来舅爷一段一段地唱,父亲一段一段地拉,《文昭关》、《三家店》、《借东风》……老生戏几乎都要过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够,直待掌灯我母亲端出晚饭,父亲的胡琴拉出二黄导板,七舅爷唱出“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便算到了尾声。唱了一个下午,这时舅爷的嗓音已经放开,亮出了炉火纯青的功夫。以《逍遥津》开始,以《逍遥津》结束,不过,后头的《逍遥津》和前头的质量是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