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刘春的书写风景与历史工作

柏桦

在此,我要向文学研究者及普通读者慎重推荐诗人刘春所写的这本书《一个人的诗歌史》。为何要如此慎重其事?原因很单纯:如果一位读者想了解“朦胧诗”(我从来不认可这种命名,我更乐意叫它“今天派”,但考虑到普通读者以及人云亦云的诗歌专家对“朦胧诗”情有独钟,我也随遇而安,就用这个称呼)之后的一代诗人的生活与写作状况,那最佳读本肯定就是刘春刚完成的这本奇书。

为何说它是一本奇书并还如此肯定地推荐,且听我如下紧接一一道来。

这本书,从文体角度上说,可谓作者自己所说“四不像”:它既是诗人成长的故事,也是作品的细读,又是诗坛状况的介绍等……进一步说:它像评论,又像(断片的)传记,也像新闻,犹如作者在《后记》中概括的那样:“它是一部随笔集,但它又兼容了文学评论、人物传记甚至新闻报道的特征。而书中引用的几十首诗,也足以构成一个优秀的诗歌选本。”如此庞杂的文体融于一炉,就需要一个核心来稳定它,并使各路文风跟随这核心旋转(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杂于一”)。这是怎样一个核心呢?正是随笔的核心,即思想性、学术性以及断片中令人折服的“试验性”闪光(这也是随笔区别于散文的地方),从而排除了散文所偏重的感性。另外,这种随笔也区别于纯粹的论文,其中的妙处犹如宇文所安在《他山的石头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的《自序》里所说:

“论文”是一篇学术作品,点缀着许多脚注;“散文”(按:这里的散文其实是指随笔,宇文所用的词是essay,而不是prose,下同)则相反,它既是文学性的,也是思想性的、学术性的。“论文”于知识有所增益,它希望自己在未来学术著作的脚注中占据一席之地;“散文”的目的则是促使我们思想,改变我们对文中讨论的作品之外的文学作品进行思想的方式。“论文”可以很枯燥,但仍然可以很有价值;“散文”则应该给人乐趣——一种较高层次的乐趣。

由此可见,这种能够娱思(entertain an idea)的随笔文体——将文学性、思想性、学术性融为一体——不仅提供了别具一格的书写样式,也预示了另一种书写风景。刘春这本书正是循着这一样式和风景为我们娓娓写来的。

为此,我当然要对此书做出特别的肯定与推荐。另外,如有读者存心要将刘春这本书与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作一番互文比较也未尝不可,那是我所乐意见到的,也是作者暗含的雄心。在此,我且宕开一笔,再继续来谈一下我对此书的一些感受。

本书以个案研究与一个时代的整体诗歌场为经纬编织而成,总共写了六位诗人的“成长史与心灵史”(刘春语)。这是刘春系列随笔的一部分,据我所知,他所关注并撰写了专文的诗人远远不止这六位诗人。在这些随笔中,“史”是其中一个重点,正如书名所示:“一个人的诗歌史”,这也是我尤其欣赏的。这跟我的志趣有关,犹如我在上课时反复告诉我的研究生,切不要去学虚幻的阐释,那不仅会使学术的行家里手笑话,而且阐释本身水分大,还有拖延字数之嫌,除非你是耶稣或孔子,否则岂敢随意阐释;只有史学功夫(也包括语言学功夫)才是真学问。我从来就只偏爱具有严格历史学训练的文章,不大瞧得起临空蹈虚的阐释,即我一贯独尊汉学排斥宋学(简单解释一下:汉学重考据、实证,偏好以小见大;宋学重义理,即阐释之道)。我这样说,读者切莫误会,以为我完全拒绝批评。其实从此可见,我是太重视批评了;我只是想着力强调以具体史实带出的批评,并且恰如其分,而非瞒天过海、逛语联翩。真是幸运,刘春在这本书中所展览的六篇批评随笔正合我心,满足了我的阅读期待。他以历史学者般的眼光,首先着手处理了每一个诗人的基本传记材料,这其中最见作者的剪裁功夫,即哪些要,哪些不要;哪些是重点,应突出书写,哪些是次要的,应略写。之后,这些材料又怎样与所引用的诗篇及恰到好处的评论天然地融为一体,并还要在其中贯穿一种潜在的思想性与倾向性?这一切综合的工作,刘春都完成得若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加之,由于作者长期从事新闻工作,他便自然地在行文中带出一种特别的新闻现场感及深度报道感。这些随手携来的意外品质无疑又为这本书已经很丰富的文体锦上添花,读来无不令人涵咏。同时,由于“新闻”的适量介入,这六篇文章显得更为落实、可靠、饱满,并逶迤出一种科学般的准确性,真应了“诗有别才”一句矣。为此,我称这一写法为一种评传式的随笔写作(以史学笔法为主要特征),这种灵活机警的随笔非常好看也极为耐读,它的资料性及作者随处的洞见不仅对相关研究者很实用,对普通读者也一定会是赏心悦目的——他们通过这本书及书中的六位诗人便可较为充分地认识一段诗歌史。我每每也不觉跟随作者的文字一路宛转而下,欣赏起沿途各个不同的景致来,即每位诗人不同的侧面:诗或生活或内心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