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三

  回到寝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咳呛起来,一名注辇侍女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畅些。好一会儿,孩子才觉出那梗塞着的粉团渐渐顺着胃肠滑落下去,终于扑地一声落进肚里,像个结实的小拳头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时却还止不住。

  经了这一番折腾,天已黑透,郁郁的雨却又开始下起来了。

  “震初。”孩子缓过气来,便扬声呼唤汤乾自的别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将军肩膀震了一震,随即抬眼应声:“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么?”

  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

  “回将军,宫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

  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黄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满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饱了血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赤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白,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衣。”

  夜雨绵密地落着,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黄金王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阴暗脏污的庞杂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内,每一处水面上无不激起交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

  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那声音渐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宫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的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缠着。

  汤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高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乱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