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帮普遍不识字的邻居写信、读信已经是我日常的任务。

一般的信,邻居们通常是拿着信纸、信封直接到我家,交代内容由我代笔;如果事涉隐私,比如对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有意见,不希望他们继续交往,或者跟在外工作的儿子抱怨在家的媳妇不孝、不检点等等,则是把我叫到他们家或者没人看到、听到的地方写。

阿英从没跟我讲过话,更甭说写信,所以有一天当她叫住我,说「阿钦,拜托帮我写一封信好不好?」的时候,我忽然有点尴尬甚至不知所措。

那时候我已经初中二年级,对男女性事正处于一种启蒙的混沌阶段,而阿英偏偏又是村子里许多暧昧话题的主要人物,有关她的传闻甚至早已在我的脑袋里「画面化」,所以被叫住的那一刹那,虽然四顾无人,但我不仅听见自己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耳边甚至还响起村子里所有半大不小的孩了们那种可以想象的诡异的哗笑声。

阿英从嫁到村子以来就很少跟人家有交往,原因不知道是她的出身、婚姻,还是某些独特的行为或打扮。阿英曾经是一个「茶店仔查某」,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村子里公认最憨厚、老实的阿将给迷上了,最后甚至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把她娶回家,外带两个「父不详」的孩子。

由于家里不接受阿英,阿将干脆在村子尾自己盖了一间房子,一家四口过自己的日子。

村子里的女人都嫉妒阿英,因为阿将舍不得让她出去工作,所以除了带小孩之外,天天「穿水水、点胭脂、拉机欧(闽南语,「收音机」之意。)转到大大声,唱歌喇曲过日子」;而阿将为了养太太、养「别人的小孩」,只好天天加班「从死做回来」,不知道村里的人是不舍还是觉得阿将活该,都说他「日拖夜磨,一年老十岁」。传闻就从此开始了,说阿将天天拼老命,而阿英却背着他跟许多卖菜、卖肉、卖杂细的人不清不楚、勾勾搭搭。

一年多前,阿将忽然大量吐血过世了,虽然医院说死因是多年胃溃疡所导致的急性胃出血,但许多人还是宁愿相信阿将是为了阿英和孩子累死的,甚至还有流言说是阿英每天在饭菜里掺老鼠药害死的,说「不信大家看,阿将没过百日,阿英就会跟客兄落跑」!

没想到阿英不但没跑,甚至还开始出门做工养家,而且,也许是不想面对村子里无所不在的异样的眼光吧,她选择到一小时路程外的猴硐去当洗煤工。

那天是我第一次走进那个充满暧味传闻的主场景,但我有点失望的是它跟一般矿工的住家并没有什么不—样,而且收拾得非常清爽干净。两个分别已经小学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孩子正在写作业,墙上阿将的遗照仿佛带笑注视着他们。

「你们两个先去挑水,把水缸挑满,我有事要拜托阿钦哥哥……」小孩离开后,阿英跟我说,「有些事……我不想让小孩知道,所以才拜托你。」

阿英要我写信去宜兰老家跟哥哥借钱。

「你要特别写清楚,说我是跟他借,以后还是会还,不是因为丈夫死了,找理由讨人情。」阿英说之前她曾经托人带过话,可是哥哥回话说,她是找理由跟他讨之前她「做事」时陆续寄回家的钱。她有点哽咽地说:「你跟他说,阿将是有保险可以领,但是,我一毛钱都没分到,连葬礼的白包……也都是阿将的家人拿了……」

几天后宜兰的回信来了。

当她把信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双被洗煤水泡得有点肿胀、龟裂的手,粗粗短短的手指头是还有一些被石头或煤炭割伤的疤痕,一如我妈妈的手。信写得很直接,她哥哥说没钱可以借,因为暑假后三个小孩都要注册,说他自己身体也不太好,得看医生、吃药,说他只靠一块「瘦田」养一家,而阿英在矿山,赚钱的机会至少也比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