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巴德冰河等我们虽然已经好几百年,但我们直到第四天近午才得以觐见。船速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浮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半透明的结晶通体浅蓝色,远望像一杯鸡尾酒,似乎叮当有声。终于满海都漂着冰了,小的不能再称为块,大的几乎可称为丘,或长或尖,或扁或凸,或不规则成奇形怪状。庄重的“无限号”更慢了,显然不愿做破冰船,为冰所破。迎面的冰风挟着细雨,雾气弥漫。甲板上挤满了人,都披上雨衣,拉起套帽,也有人打起了伞。船,极其缓慢地在转头。

薄雾后面隐隐约约似有一脉山岭横陈,高约二十多层楼,却似无峰头崛起,山壁绝峭,石颜上也似乎没有树木,只见一片浅陶土色,笼着一层不很确定的浅蓝带绿。再后面就没有山了,而这道怪石屏风的前面,凌乱堆陈着欲化不化的冰淇淋或奶昔(milk-shake)一类的尾食甜品。再近一些,啊,原来这就是天地之间,山海之间积雪成冰,拥冰自重,任太阳用烈焰千百年烤问而顽固如故坚不吐实的,割据阿拉斯加东南陡坡的,啊,冰川。这正是赫巴德冰川的峻颜冷面,削平的颅顶高三百英尺,其宽却横陈六英里。凭我们九万吨的巨舶岂敢一触眼前这亿兆吨的超级冰壁,早在半里路外就踟蹰不进,开始大转其弯了。再往前开就太险了,恐怕遭冰城炮轰,因为这凛凛的顽冰深处常有空气被囚在冷牢里,一闷就几十年几世纪,好不容易等到哪一个夏日,天气稍暖,冰锁稍懈,就会,啊,破狱而出,城破冰飞,不可收拾。

“爸爸,你听见嘶嘶声没有?”佩珊转头问我。

“我没听见。”我笑答。

“一爆开来,”她说,“重则如开炮,轻则如开汽水。书上说的。”

大家都笑了。好像是回应我们的轻佻,忽然从远处,不,是从莫名的深处,传来沉郁顿挫的闷雷,像要发又发不透彻的警讯,继而有重浊撞击的骚响,下坠不已。显然,量以吨计的晶体结构,在冰壁森严的某处失去了平衡,在颓然解体。该是一种反叛冷酷的解构主义吧。骇耳惶然,告诉骇目睁大了去找,却只闻噼里啪啦,找不到究竟在何处坍塌。

终于冰崩壁裂恢复了平衡,冷寂又恢复了秩序。大家一惊,一笑。笑声立刻被冰风吹熄。甲板上挤满了人和伞,此外只见海天漠漠,雨雾凄凄,听不见一声鸟鸣。三千海客,听不见人语喧闹。“无限号”如履薄冰,在敌阵中小心地转向。我们像是闯进了一颗外星,被陌生的地形威慑得噤声。笑声显得格格不入,亵渎了大冰帝国肃静的清规。除了脚下所踏的这艘高科技游轮之外,百里内找不到任何东西证明我们在人间。而这,就是此行最高的遁世之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