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绳系腕泰国记游之二

从泰国回来,妻和我的腕上都系了一条黄线。

那是一条金黄色的棉线,戴在腕上,像一环美丽的手镯。那黄,是泰国佛教最高贵的颜色,令人想起袈裟和金塔。那线,牵着阿若他雅的因缘。

到曼谷的第三天,泰华作家传文和信慧带我们去北方八十八公里外的阿若他雅,凭吊大城王朝的废都。停车在蒙谷菩毗提佛寺前面,隔着初夏的绿荫,古色斑斓的纪念塔已隐约可窥,幢幢然像大城王朝的鬼影。但转过头来,面前这佛寺却亮丽耀眼,高柱和白墙撑起五十度斜坡的红瓦屋顶,高檐上蟠游着蛇王纳加,险脊尖上鹰扬着禽王格鲁达,气派动人。

我们依礼脱鞋入寺,刚跨进正堂,呼吸不由得一紧。黑黯黯那一座重吨的,什么呢,啊,佛像,向我们当顶累累地压下,磅礴的气势岂是仰瞻的眼睫所能承接,更哪能望其项背。等到颈子和胸口略为习惯这种重荷,才依其陡峭的轮廓渐渐看清那上面,由四层金叶的莲座托向高处,塔形冠几乎触及红漆描金的天花方板,是一尊黑凛凛的青铜佛像。它就坐在那高头,右腿交叠在左腿上面,脚心朝上,左手平摊在怀里,掌心向天,右手覆盖在右膝上,手掌朝内,手指朝下,指着地面。从莲座下吃力地望上去,那圆膝和五指显得分外地重大。

这是佛像坐姿里有名的“呼地作证”(Bhumisparsa Mudra),又称为“降妖伏魔”(Maravijaya)。原来释迦牟尼在成正觉之前,天魔玛剌不服,问他有何德业,能够自悟而又度人。释迦说他前身前世早已积善积德,于是便从三昧的坐姿变成伏魔的手势,以手指地,唤大地的女神出来作证。她从长发里绞出许多水来,正是释迦前世所积之德。她愈绞愈多,终于洪水滔滔,把天魔的大军全部淹没。释迦乃恢复三昧的冥想坐姿,而入彻悟。曼谷玉佛寺的壁画上,就有露乳的地神绞发灭火之状,而众多魔兵之中,一半已驯,一半犹在张牙舞爪。

一说此事不过是寓言,只因当日释迦树下跏趺,心神未定,又想成等正觉,又想回去世间寻欢逐乐。终于他垂手按膝,表示自己在彻悟之前不再起身的决心。然则所谓伏魔,正是自伏心魔。还是长发生水的故事比较生动。

想到这里,对它右掌按膝的手势更加敬仰而心动,不禁望之怔怔。后来问人,又自己去翻书,才知道这佛像高达二十二米半,镀有缅甸的金,铸造的年代约在十五世纪后半叶,相当于明英宗到宪宗之朝,低眉俯视之态据说是素可泰王朝的风格。一七六七年,缅甸入寇,一举焚灭了四百十七年的大城王朝。据说这尊泰国最大的坐佛当日竟无法掳走,任其弃置野外,风雨交侵。也就因此,这佛像看上去颇有沧桑的痕迹,不像曼谷一带其他的雕像那么光鲜。它太高大,何况像座已经高过人头了,实在看不出那一身是黑漆,或是岁月消磨的青铜本色。只觉得黝黑的阴影里,那高处还张着两只眼睛,修长的眼白衬托着乌眸,正炯炯俯视着我们,而无论你躲去哪里,都不出它的眸光。

佛面上一点鲜丽的朱砂,更增法相的神秘与庄严。但是佛身上还有两种妩媚的色彩。左肩上斜披下来的黄缦,闪着金色的丝光。摊开的左掌,大拇指上垂挂着一串缤纷的花带,用洁白的茉莉织成,还飘着泰国兰装饰的秀长流苏。这花带泰语叫做斑马来(Puang-Ma-Lai),不但借花可以献佛,也可送人。

“你们要进香吗?”传文走过来说。

“要啊。”我存立刻答道。

“香烛每套十铢。”传文说。

我们向佛堂门口的香桌上每人买了一套。所谓一套,原来就是一枝莲、一支烛、三根香,还有一方金箔,用两片稍大一些的米黄棉纸包住。我们随着泰国的信徒,走到莲座下面的长条香案,把一尺半长的一枝单花含苞白莲放在一只浅铜盆里,再点亮红烛插上烛台,最后更燃香插入香炉。莲是佛座,烛是觉悟之光,至于三根香,则是献给佛祖、佛法、僧侣,所谓三宝。炉香袅袅之中,我们也与众人合掌跪祷。